我发现了,由于工作的劳顿,家伦明显地消瘦了。我们约了四五个人联合在附近一家小饭馆包饭,每月每人九元。这小馆的菜肴质量并不下于名菜馆,譬如我们的四菜一汤,那个汤基本上是全鸡全鸭,除一盖碗沱茶外,豆腐脑随便吃。家伦有时下厨直接点菜。
日寇侵略的烽火虽然胶着在贵州以东一带,但敌人想速战速决。于是,他们从诱降改变了策略,竟然用狂轰滥炸,企图逼降。
我那时在出版《救亡日报》航空版,小印刷所被炸毁了,香港的好友又力促我去另搞出版。家伦正好和应云卫导演的《塞上风云》摄影队同去塞北,既为影片作曲,也完成搜集民歌的愿望,我们便各自南北而分道扬镳了。
我到港后适我哥也来港,他与我友商妥叫我去仰光主持一家“公司”。于是我又转搭轮船赴越南转昆明飞到缅甸。我在临行前接到家伦的信,他已动身随《塞上风云》摄影队到塞北去了。
他们经过延安的时候,受到毛泽东的接见和宴请,也看到毛泽东和应云卫比赛吸烟,毛只吸三口,一支烟便燃烧到手指捏住的边沿,应云卫立刻认输……后来,听他们说起而传为佳话。
陕北边陲的榆林,那里的最高军事指挥官是邓宝珊,他是国民党开明的高级将领,和共产党是很友好的。当《塞上风云》摄影队到达榆林时,邓将军热情接待他们。因此他们拍摄外景的所有困难的问题,都很顺利地得到了帮助和解决。
一曲难忘(2)
邓宝珊从他的秘书那里知道这个摄影队,既是国民党军委会属下的单位,又是靠拢共产党的左翼艺术家。他想赠送他们一点零用钱,但是不能做得太直露,感到为难。还是他的副官足智多谋,他给他们安排了几桌麻将耍乐,在每个座位上都放上二十块银元,说明不论输赢都是各人的,只是借此助兴罢了。
不久当副官离开以后,家伦很诚恳地与大家商量,麻将照打,不管输赢,玩它一晚,打完把钱放回原位,主人对我们的招待已经非常丰盛了,我们应给人家留下一个好印象。他们这样做法不仅使邓宝珊感到非常赞赏,也赢得了司令部里人们的尊重。同时邓将军对家伦通晓天文地理是很钦佩和赞赏的,因此,他每次因公到重庆,总要前往看望家伦,或者邀请他作客,欢聚畅谈一番。
家伦对婚姻问题总是抱着他自己固有的态度。有一次,某将军有一爱女,颇属意招家伦为东床佳婿,但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想方设法委婉地谢绝了。(我前年曾遇此小姐,她已与一位科学家教授结婚,几次想戏问她知否此事,但碍于在科学家面前不敢贸然启齿。)
家伦有三好:好吃,好看书,好议论天下事。在上海的时候,有位年轻的女事业家,对他狂热地单恋,约他参加舞会、看戏,甚至听音乐会,他都是一个“不”字。后来知道了诀窍,叫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只请他一个人。他来了,二话不说,举箸便吃,但只是蜻蜓点水似地吃了一下。吃毕,他开了口:“嗯,不错,营养够了。”拿起大衣,拜拜。后面一个娇嗲的声音追来:“家伦呀,家伦呀!”他很客气地加了两句:“再见,再见。”
夏衍老人套用波斯古国的国名大食,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大食国王”。这名称不太恰切,他是精食,再好的美馔,他是从不暴吃的。
虞静子有一次请家伦吃饭,她烧了一只鸡,大家都吃得很有味,他吃了一口,立刻吐出来:“死鸡。”那鸡果然是死后再加工的,这不免使大家感到惊讶和叹服。
家伦的家世大概有美食家的传统。他的曾祖父吃鸭子只吃鸭掌,即架起一块薄铁板,围住,把一群鸭子赶上去,铁板下烧火,鸭子在上面跳,血凝向脚下,然后斩下鸭脚,炖而食之。抗战胜利前一年,忽报他父亲在北碚去世,前此谁也不知他父亲住在重庆。他去办完丧事回来后,我问他是怎么死的,他说:“吃……。”突然感到暴露了“家秘”,不说下去,我也知道了。不久,发现特伟(漫画家、上海美影厂长)和盛舜也是他的叔叔,还有一个小婶婶,两个十几岁的小叔叔,还是一个小小的家族呢。
四川,真是名实相副的天府之国,八年抗战,大量的政府机关、商人、学生、文化界、难民等等争先恐后地蜂拥入川。前线吃紧,后方紧吃,物资丰富,永不匮乏。除土产外,军援的大铁罐牛油、克宁奶粉、SW咖啡也在市场上偷售。我买了几罐放在床底下。
重庆是举世闻名的三大火炉之一。“二流堂”有一间是男人集体睡通铺,像北方农村的长炕,可以睡八个人,家伦、沈剡等是基本睡户,吕恩的父亲来看她,也睡在这长铺上。我因房间让给方菁母女,也和他们同睡。因为天热,白天家伦便在铺边地下摊开一条竹席,躺着看书。那地方离开藏的牛油、奶粉、罐头太近,这些东西对他诱惑力太大,使得他不时伸手去抓一把往口里一塞,当然不包括咖啡粉。在香港,他也睡过靠床边的地板上看书,因为床底下有一箱苹果,看着书抓个苹果往嘴里一咬。有一次,用力太猛,把门牙嵌到苹果上去了。他也不修复,因为那只牙对吃并无大碍,只是他此后再也不吹口笛了。
谁也不知道家伦究竟读了多少书,就说“读万卷书”吧,但有人说,万卷恐怕也不止。你和他议论什么,他都可以滔滔不绝地谈论,对手都是当代的名学者:翦伯赞、侯外庐、乔冠华、胡风、陈白尘、沙梅等等,至于一遇上音乐家那更是他行内的话题了。
家伦在几经颠沛流离之后,在北京那个被叫做“二流堂”的楼上数百尺的房间里,堆积如山的书籍又有多少,更不要说他在抗战前的藏书了。那时他买、借、拿、看、偷的书都有。上海南京东路沙逊大厦楼下有一家洋人的大书店,他可以站在书架前看一整天,站得太累而觉得书又太可爱,爱不释手,他便把书带回家。当时有一说:“偷书不算贼”。有一回,他遇到一个书呆子、穷教员,胆子太小,不敢下手。在他怏怏走出书店大门时,家伦把他不敢下手的那册洋书塞在他手里,那人对神偷手的感激之情是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除了吃美食,议论天下大事,以及一些非常必要的事花时间之外,他所有时间都用在看书。重庆的夏天,就像蹲在大火炉旁,人们都找个阴凉的去处。一次他全身脱光仅留一条三角裤,靠在“炕”上看书,他似乎看得入迷了,有个女明星进来,他没有发觉。女明星坐在他身边,他还是不知道。女明星用手轻轻地在他的滑如凝脂、柔若无骨的胴体上抚摸着,他仍未感觉到,一直到读完一篇,他突然放下书,瞪着眼睛,全身登时白中带青从下往上直至脸上,倏地变成玫瑰色,同时用高亢的声音喝道:“干什么! 干什么! ”女明星一惊,花容失色,捂着脸抽噎着飞奔出门。
一曲难忘(3)
然而,家伦最出名的仍是美食家。这一方面出名也有好处,朋友们每逢有好吃的,其中必有此人。数不清有多少朋友喜欢这个人物,但也有人说他活在世上除了看书就是吃,光吃不拉。
当然,吃法是有各种各样的,吃可以坐着吃,站着吃,躺着吃,还可以走着吃。拉可就不同,它需要厕所,厕所还得看什么厕所。土改时期,他就因为上错厕所挨批,批他阶级观念模糊,丧失阶级立场。他到地主的厕所里去拉,为的是那里拉屎贴草纸。
在抗日战争前期,我写过了。中期,郑君里编导的《民族万岁》有一曲主题歌,孙师毅写词,我看家伦拉过:
“卢沟桥起了火,全民族起来抵抗,把□□□□的火,燃烧到了辽远的边疆,是回回,是苗瑶倮倮,是汉族蒙藏,是中国人,都挺起了胸膛,接受庐山的号召,响应委员长……”(在“响应”与“服从”两字上,曾发生过一场争执。)
家伦以极大的热情投入谱曲的工作,那时家伦、丁聪和我同住在重庆临江门那个坡下,隔室是我们大家都尊敬的凤子大姐。丁聪是个 “神童”,他什么都使得,他为家伦试唱,我只能做帮腔,家伦用高亢悠扬的口哨伴奏……是魔笛,是神音,抑是梦幻的钢琴! 歌声响遏行云,声震遐迩,慷慨激昂,雄壮悲怆,在山谷中回荡。
在为夏衍改编的《复活》话剧插曲谱曲时,家伦又以缠绵悱恻、凄厉迷人的调子:“有情人终究能相见,莫等来年再……”此外,家伦也为一些影片配乐,但工作量是不大的。他从来不主动谈报酬,使人感到似乎高不可攀。
日寇自广西挥军西犯,意图进犯重庆,企图逼迫蒋介石投降。家伦在“二流堂”提出一个组织游击队的计划,他曾把这计划告诉徐冰。
我当时热衷于盖房子,除“二流堂”,夏衍、黄苗子和郁风的新居外,还盖了几幢洋式的小屋。为了建屋需要木料,我在重庆乡间买了一座木山。让戴浩管理这座山,他是一个热心人,又是好惹事的人。在那样复杂的社会环境中,他乱抓过两个特字号的人,其一是在柴山所在地,把一个在那里敲诈勒索乡民的家伙,押送重庆卫戍司令部。(有一些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必须说明一下:司令刘峙是哥们儿洪虹的姑父,是孙师毅的老表。刘峙的得力副官是我的邻居,他的小洋房是我设计,木料是我赠送的。警察局长的老婆是大家认识的明星,督察长常和我们一起玩麻将,戴笠的左右手老王是我们剧社的理事。……当然还有。——以上这些,“文革”中几个专案组穷数年之力,有的还到过这个木山的乡间,也没有摸出头绪。)
当时开采木山使不少乡民获得工作,木山有许多下脚料,它需要运输,总之,这使这乡间有小小的繁荣。戴浩的轻举妄动又使他获得 “戴青天”的名声。十五年后,他却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戴了二十多年“反革命”帽子。徐冰托我和孙鹤龄“堂医”(这位受所有友朋尊敬的人,不幸在上星期逝世了)让他写几句检讨,以便作脱帽的依据,却被他拒绝了。
我们在那里赢得了各阶层的好感,其中包括一位退伍多年的连长,他家有一座炮楼,有三十七条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