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那位山东时代的学生蓝苹 (现在叫江青),来到重庆,孙师毅遇到她,她悄悄送了他一张照片,——是她和丈夫手抱小女儿的照片。三十年代在上海,我很少听孙师毅谈到此事。有一次他约我写一段《电通》画报创刊的祝词,我送稿子给他时,他正在挑选蓝苹的大照片准备做封面。
抗战结束,我去昆明、仰光、新加坡。后来,我到香港时,他已经在港了。那时,他的离居的妻子兰兰也从台湾来到香港。潘汉年看着我大笑一通:“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这件事只好由你来斡旋了。”然而,费了好多唇舌,这对破裂的夫妻终是无法弥缝。
一九四九年下半年,他任香港《文汇报》总编辑,相邀我参加编电影副刊,那时我在忙着其他的事,未能应命。但是我还是经常在他客居的旅馆中,两人望着窗外“陡峭”的雪厂街上的汽车,畅谈着一串串的梦想,就像窗外一串串从山上滚下来的汽车一样。
追忆孙师毅(2)
广州解放后,我终于离开了香港。因为欧阳山和章泯鼓动我筹建珠江电影厂,我常到香港去了解一些情况,有两三次他和我一同回到广州,那时我知道他在策反国民党一个单位起义。
这个策划没有成功;接着因言论问题,他被港英当局抄家,他离开了《文汇报》,办了一个企业公司,也失败了。从此满怀抑郁,为了求得短暂的精神解脱,不良嗜好紧紧地缠住他。
朋友都陆续走了,他原想建立一点贡献然后回来,现在一切都落空了,他流落香港。直到周恩来同志发现这情况之后,才指示迅速把他召到北京。
一九五七年,正当反右运动白热化时期,他来到了北京。孙师毅平安渡过这个可怕的灾难。
他被招待住进新侨饭店,一住年余。他多次要求工作,周恩来劝他多休息一些日子,先熟悉环境,多了解些情况,然后再工作。在孙住新侨期间,周恩来一有空,或者在等待接见外宾的空隙,有时在深夜,不止十余次去看他,有时一谈数小时,甚至要他去大同酒家宵夜,只是因为警卫员从保卫工作的角度加以阻止。
啊,人民的好总理!孙师毅何功何能?! 他只不过在井冈山时期,在武汉时期,在重庆时期替党做了一星半点好事,然而,在总理的脑里却永远也不磨灭。
孙师毅是一个有名的“计划家”。一九五八年他到电影资料馆当顾问的同时,我也下放到“三条驴腿”的遵化,我虽然和一位书记说我不愿意过没有电灯的共产主义社会,但我通过孙师毅的“顾问”还是帮他们做了一些事,又为他们搞起一个几百盏灯的小发电厂。
如果不是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孙师毅分配到中国电影资料馆工作是适得其所的。这个人作为一个电影史学家是无可非议的。他有十几箱“文化档案”,朋友们开玩笑说你给孙师毅写一张条子,他也存入档案了;他的脑子就是一只大档案柜。某年《人民日报》刊登了一幅李进的仙人洞照片,附着毛泽东的诗。人们都在猜测此李进是何许人,孙师毅马上就举出此人乃江青。
然而,老师有这种积累资料档案的习惯,他的学生当然是熟知的。江青费很大气力在上海查抄销毁她过去的历史资料。孙师毅家里这类资料当然不会很少,因此他的家也抄得特别彻底。学生对他的恩宠是严格审查;他的严重的心脏病对她说来,正是一件好事。
一九六六年十月初,在他弥留的时刻,他问妻子:“阿唐会来吗?” 这时候,我正在上斗争的第一课,我也不知什么人在耳边嗡嗡叫,我只顾点头哈腰,我只祈祷有谁吼一声:“滚下去!”
握着一只冰凉的手,我想着青年时代的恶作剧:在我和他抄写东西时,学了一点他的笔法,特别是他的签名。我在他的女朋友的门上留了一个字条,“孙师毅到此一游”,引起他们吵了一架。——这是我欠他的。
他也欠了我的:他曾夸言我的墓志铭非他写不可。但是他却先走了。就此互相抵销吧!
一九八四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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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金焰相处的日子(1)
我和金焰熟悉起来,是以一篇骂他的文章作为敲门砖的。
我之成为影迷,是从二十岁才开始的。一经入迷,就迷得不可收拾。我那时候看电影,就和现在国外在举办的什么《某人电影回顾展》一样,我专挑选某人主演的影片,一部一部地赶着看,哪怕是在远郊区,我也无一漏去。我首先是看阮玲玉的,其次是看金焰的,他们有不少是合演的,碰上了,我又再看一遍。
从报上,我又知道金焰是南国社的人,是和田汉有关的,这是一个进步演员,益发对他起了敬仰之意。
他演过不少好片,也演过一些宣扬封建道德的影片。岂有此理!我当时已在报上写一些似通非通的文章,有此特权,就批它一通。
是事出偶然还是有意的安排,我的一位好友郑应时(也是金的好友),请我们到他家吃饭。一经介绍,金就指着我的鼻子,眯缝着眼皮,笑得像个孩子,他说,“你就是在报上骂我的!……”这就是那个当年风魔着万千电影观众,特别是青年学生的“电影皇帝”!那时,我虽然也向往革命,但还没有觉悟到要打倒明星制度,更没有想到一切的光荣要归于敬爱的啥啥同志,要用某某集体创作演出的名义,因之,批他一下也是很皮毛的。
从此,我们相交了整整五十年。
我得到老金逝世的消息时,我正因事在深圳特区。我去不去上海呢?!去上海,我必然要参加遗体告别。所谓遗体告别,这是新增的栏目,因为那些年时兴毁尸灭迹,所以存有尸骸的就让亲友们告别了。但在过去的追悼会上环行过遗体,也就包括在内了。我最后一次看到一个遗体是陆丽霞,那是在阮玲玉死后不久,当时她刚刚从病房送到太平间,还没有盥洗、化妆,满脸血迹,状极可怖。自那时起,我就不参加任何遗体告别,即使告别是和追悼会同时举行,我也避而不视。
为什么要告别,何必不在脑里保存一个美好的印象呢?出于同样的原因,也为到广州之后又忙着其他的事,我只好和广东影协几位朋友打了个吊唁电报。
除夕前一天我回到北京,女儿在打扫卫生迎接节日。突然,一阵悠扬的《魂断蓝桥》的乐曲响了起来。
这是一只德国古老的大啤酒杯底下的八音匣“弹奏”出来的。当你擎起杯子时,就发出乐声。它是老金一件心爱的外国“古董”。我在这只古董上“丢了脸”。
那时他住在徐家汇西北远离喧闹的市里一座小洋房中。这一天为了老金的生日,屋里挤了一二十人,三个人的打“亨”;四个人的打五百分;五个人的打麻将加做梦;我和老金、吴永刚等五六人在喝啤酒。
吴永刚眯着眼朝我说:“今天这箱啤酒,我想应该是你或我请客。” 他指着玻璃柜上那只古董酒杯:“我们把杯子倒满了,在音乐结束前喝完了,谁就算获胜,对方请客;如果没喝完,就算败了。随便你挑选哪一方。”
我已经喝了两瓶,看着这个杯子,去掉一节八音匣,充其量装上一瓶,我举起手表示应战,由我喝酒,郑应时给我做表情,劝我不干,我装没有看见。随后,八音匣上了发条,灌进啤酒。
第二瓶倒完了,杯子里的酒还未满,我立刻阻止倒入第三瓶。“行了,我请客,大家来,喝酒!”我倒出一小杯。
“你请客也得装满了,再喝上一口。”
满屋狂笑。我的脸在熊熊燃烧。
转眼已经五十年。青年时代的豪情呵!不过,我此后也不再赌酒了。
如果光阴似箭,那有多好。可惜的是,光阴也似乎随着原子时代进入超音速、超光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