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雄见他二人少年英雄,却名不见经传,心中确有疑虑。然白玉堂如此说话行事,又使他尴尬至极,捧着剑,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好好一柄长剑,此刻成了烫手的山芋。
邱适才听到这里,方笑道:“唐少侠真是快人快语,二弟你出言不慎,让客人误会,还不把剑还给唐少侠!”
钟雄借了这话,陪笑道:“在下并无试探之意,言语不当之处,万望唐兄海涵。”双手捧了剑递回。
白玉堂缓缓取剑,冷冷道:“试探不试探,庄主自知。”众目睽睽下,钟雄不由面色一红。
展昭正暗赞白玉堂这招使的妙,见状微笑道:“我这兄弟性直,二庄主无须放在心上。时候不早,邱庄主还要宴客,我们就此告辞!”
邱适才诚心拉拢,哪里肯让他们现在走,离座拦住,道:“酒宴已好,林少侠,唐少侠此时若走,是怪老夫待客不恭?”
展昭道:“初来乍到,不比众位熟朋友,恐影响贵庄宾主尽欢。”
钟雄听了隐隐觉出讥讽之意,细瞧对方面上又一片平静,心念一动,挥手招来一个侍从,吩咐取酒,酒来自己斟了满杯,高高举起,道:“林兄,唐兄,钟某为方才失言自罚一杯,两位若看钟某还有可交之处,务必请留下一聚。”言毕一口饮尽。
展昭适可而止,道:“二庄主侠名远播,素有孟尝之风,林某虽甚少行走江湖,藉藉无名,二庄主侠行也耳熟能详。如此,林某却之不恭,今日得与众位英雄共聚一堂,是林某之幸!”说着朝堂上一个环揖。
这一回身,就觉得似有两道目光射在自己身上,借一揖之势,不露痕迹得朝那方向望去,只见祖老怪乱发中闪亮眼睛正朝这边看,视线对上,还冲自己咧嘴一笑。
随即钟雄要请二人坐自己左右,白玉堂还未开言,就听那边厢有人高叫:“小子,见了爷爷我也不过来敬杯酒!跟他罗嗦则甚!”几十道目光刷的投过去,说话人正是祖老怪,一只瘦手正冲“唐”少侠招呼,见二人转过脸,道:“就是你们,过来!”
展昭莫名所以,却见白玉堂走过去,一言不发,先执弟子之礼见过,拿起桌上酒壶斟满一杯敬上,祖老怪大大咧咧饮尽。白玉堂拉张椅子一屁股坐下,脸上有了笑意,道:“半年不见,没人陪你拼酒了么。”又提壶满上。
展昭也走过来,听他俩言语间你呀我呀的,闹不清到底什么关系。祖老怪待他走近,袖底一手闪电般伸出,扣住他手腕道:“坐这边。”
展昭只觉腕上一紧一热,那只白而枯瘦的手瞬间如烙铁般,一惊忙运气反攻。两股真气方撞到一处,那只手又电般收回,祖老怪哈哈笑道:“果然是沐风门下!咱和你师父是老相识,你和这小子也交上朋友,好事!来来来,陪爷爷喝三杯!”
展昭思来想去,也没想到师父什么时候说过认识这样打扮的怪人。但听他一口一个“爷爷”,邪气不足,狂态倒有十分,一旁玉堂又眼看他试探自己功力却含笑不语,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称了声“前辈”,借敬酒的机会仔细打量,见祖老怪乱发下眉目疏朗,白皙清矍,笑成一条缝的眼睛隐露精光,狂中透着浩气,若是理好须发,换件长衫,正似师父口中那人形象——如是自己猜测无差,就可解玉堂如何知道神机子是“臭棋篓子”,这老人为何一试便知自己是“沐风”门下。但是不知他因何借了“祖老怪”名头到此,可笑大家被讨了便宜也没法计较。
堂上众人见他们相识,都觉意外,这样一个古怪邋遢老头儿,那样两个英俊讲究的青年,怎么看也不是一路人。鉴于这祖老怪的性情,也无人敢来询问。钟雄见状却放下大半心,这祖老怪是江湖中有名的怪客,正邪难辨,善恶不分,如是自己心中所疑的那人,断不会与这老怪有什么牵连。
邱适才埝须笑道:“原来二位少侠与祖老侠是旧识,今日在我庄上巧遇,可喜可贺。定要畅饮尽兴。”随即吩咐上宴,令下既有人去传。片刻,仆人鱼贯而入,佳肴美酒摆上。众豪客精神一振,就等吃喝。展昭留意这些仆人,举止间有规有矩,不像庄丁,更类世宦大家的仆从,不知道怎么训练的。
不消片刻,宴已摆好,邱适才先敬大家一杯,就算开宴。一时觥筹交错,么五喝六声一片。
吃到五分足,钟雄一击掌,有人飞跑出去传令,挨着前庭的窗户纷纷打开,堂中众人目光立刻被吸引到外面。乐队鱼贯而来,在廊下坐好,演武场上出现一队队金盔武士,一匹匹披甲的战马。
激昂的鼓声突然响起,随之金钲嘹亮,画角长鸣,无数编钟石磐管弦丝竹琅琅奏起。中间还夹杂着战马嘶叫,壮士呼喊。
展昭蹙眉,他听得出,这些乐工演奏的是《秦王破阵乐》。唐太宗做秦王时,率兵击破强敌刘武周,便在军中制成这支乐曲,以后更定为宫中法曲,每逢朝会大典,才命太乐署的乐正带领专司鼓吹的乐工在太庙演奏。
乐声中,一百二十八名环甲拥矛的武士往来驰突,击杀呼吼。这霸王庄竟用前朝天子礼乐娱客,其骄姿悖逆之心,昭然若揭。激昂的乐声,随风回荡,逐渐转入悠扬,最后钟鼓停歇,只剩下丝管的余音。一股不可遏制的怒气从展昭心中陡然而生——水火无情,可是战乱比水火更可怕,这些人只为自己的野心,丝毫没顾惜无辜百姓,他垂下眼皮,端起酒杯喝了口,压抑住胸中火气。
《破阵》曲了,香风阵阵,环佩叮当,上来一队妙龄歌妓,乐声复起,曲子变得靡靡妖娆。这些女子翩翩起舞,举手投足间万种风情,勾得那些好色的江湖客眼都直了,恨不得离席上前搂一个入怀。
正当此时,众女子随着乐曲边舞边散,似蹁跹彩蝶落入花丛,二三个一桌,纤手执壶,巧笑嫣然,频频劝酒。甜香扑鼻,莺声燕语中,连那些不好女色的也醺醺然了,傻笑着干了一杯又一杯。
展昭桌上两个女子不过十六、七岁,一色的粉衣,明艳活泼,劝酒之余,眼角不离展白二人。祖老怪看得清楚,一手一个拉住,推倒在二人怀中,大笑道:“我们这一桌大都是半老头子,小姑娘倒着酒,心可不在我们身上,林小子,唐小子,陪姑娘喝几杯。”
歌妓顺势往两人身上一靠,娇笑道:“老爷子少年必是风流人物,可不是咱们姐妹不知耻,这般人才,让奴给两位少侠当烧火丫头也心甘。今日能得少侠陪饮,回去还不叫姐妹们羡慕死。”葱葱玉指捏着酒杯,就往二人嘴边送,一桌人笑看。
白玉堂低笑着在那姑娘额上一弹,就手把酒饮了,道:“小姑娘好巧的嘴,爷今天陪你饮个痛快。”又倒了一杯递给那姑娘,斜眼去看展昭。
展昭正张着两只手,推也不是,饮也不是,瞥见玉堂如此做法,知道太拘谨了徒招人笑话,一咬牙,接过酒杯,一口喝下。
那歌妓水淋淋的美目欲勾魂似的盯在他微红的面上,在庄中有段日子,形形色色的客人伺候过不少,几曾见过这样英秀腼腆的青年侠士?春心漾动中,人似酥了,软软靠在展昭身边,娇声软语,频频劝酒。展昭倒也爽快,酒到杯干。
约饮了十余杯,那歌妓晃晃酒壶已空,站起来去添酒,再回来却见“林少侠”半靠着椅子,面染酒红,星目半合,已是醉了。
歌妓忙放下杯子使力去扶,哪里扶得动。因凑得近,分明看到他眼皮下眼珠一动,便以手抚其脸,唤道:“林少侠?林少侠?”光滑有弹性的皮肤,新生的胡髭形成一种奇妙的触感,那只纤纤玉手就舍不得移开,见人没反应,又轻唤摩挲几下。
白玉堂推开怀中歌妓,笑道:“我这朋友酒量不佳,酒品最好,姑娘纵有雷霆之吼,他也只管睡。”
祖老怪也笑道:“果然是尽得沐风真传!”同桌一个人忍不住问道:“前辈,这沐风门难道个个酒量不佳?”祖老怪大笑:“正是,正是!酒量不佳,但喝醉了也正经。”那人更奇怪。白玉堂却明白他是在说展昭招架不住姑娘,装醉而已。
展昭闭目倒在椅上,耳边际一切声音越发清晰,心中苦笑,只求午宴早点结束。躺了一刻,已是腰背发硬,听玉堂笑语仍欢,跟祖老怪你来我往,酒兴未减,真想一跃而起,管他真醉假醉。
忽听一人道:“林少侠醉了?你们怎么不扶到后面客房去!”正是钟雄敬酒来了,展昭暗暗舒口气。环佩一响,那两个姑娘应了声,一左一右,架起展昭胳膊往上扶,垂下得发丝扫在他脸上,痒得想伸手去拨。
展昭不愿让两个姑娘扶着走,忙使个千斤坠儿,两个姑娘“唉吆”一声,道:“好重。”玉臂一软,手中扶的人又跌回椅上。
钟雄就要叫庄丁,白玉堂道:“不用,我已酒足饭饱,谢二庄主款待。我自扶他回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