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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第1页)

“少奶奶”的名号独守空闺;而那位令秧做主替他收入房中的梅湘,也是个姿色不俗的,可是自从诞下了小哥儿,川少爷似乎觉得延续香火的大任已经完成,便也对梅湘冷淡了下来,一个月里到她房中去一两回已算是难得——梅湘天生就是一副小妾的骨头,自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起初还以为能母凭子贵地争宠,后来发现——唐家的日子的确清闲,宠也不必争,因为横竖川少爷对谁都无动于衷。她闹过,哭过,寻死觅活过,后来发现既没有用处,也没有意思,从此以后,那些搬弄是非的兴致减淡了好多,不如说是心灰了。

谢舜珲望着他跨过门槛,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的百感交集。那个多年前俊美如少女的男孩已经长大了,虽然他依然俊美,可是已完全没了当年那股清冷的瘦弱。他学会了对着谢先生绽开一个应酬的微笑,学会了像男人那样熟练地拱手,就连手中那把折扇,打开,阖上,手指间都带上了一股往日没有的力量。川少爷在唐家大宅的地位的确不同了——过去,虽说是唯一顶门立户的少爷,毕竟是众人嘴上说说的。可自从中了举人,周围的乡绅们一窝蜂地前来讨好,看中的无非是举人不必缴纳赋税的便宜。族里族外,十几家人都愿意拨出一部分自家的土地归到唐家门下,川少爷替他们省了赋税,他们每年收上来的田租自然抽成给唐家。如此一来,唐家大宅的经济骤然就宽裕了。头一个蕙娘,对待川少爷的时候就已经平添了几分畏惧,下人们便更是不必提。所谓春风得意,指的就是川少爷吧,这几年他举手投足都更有了开阔的英气,连饭量都跟着长。人一旦长胖了,便会失去清灵之气,当然这只是谢舜珲的眼光——川少爷其实并不胖,只不过是比以往更壮实了些,在很多女人眼里,此刻的他才刚刚好,少年时代的他未免看起来太不食人间烟火,现在整个人身上糅进去了不少尘世间的事情,女人们中意的,从来都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脏。

毕竟他也到了而立之年。谢舜珲站起身迎接,不知道自己的脸上尚且流露着些微落寞。

“谢先生怎的不上我们家去了。”川少爷一坐下,便笑着埋怨,“好几个月了,请都请不动。”

谢舜珲苦笑道:“还不是因为我得罪了你家夫人,夫人发了脾气,我哪儿敢随便上门去讨不痛快。”

川少爷悠闲地笑道:“夫人自打残了手臂之后,性情越来越古怪了。先生明明是为她好替她着想,她反倒使起性子来。”

谢舜珲道:“也罢。过些日子夫人自己想通了,会让蕙娘写信给我。”

川少爷深深地注视着他,叹了口气:“要我说,长年孀居的女人真是可怜。你看夫人,还不到三十岁,性子越来越像个老妪,狷介霸道——先生也知道,夫人这一自残,在族里声望更是了得,连六公十一公这样的长老都让她几分。”川少爷摇头,“我记得,老夫人没生病的时候,都不像她这样。”

谢舜珲不动声色,其实他非常不愿意任何人这样说令秧,他淡淡地说:“其实夫人也是为我好,而我是为着你家溦小姐好,彼此说不通了,也是有的。”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一年前,跟溦姐儿定下亲事的,谢舜珲的幼子染上伤寒过世了。才十岁的孩子,从生病到离世也不过用了七八天工夫。这让谢舜珲一个月之内就白了不少头发。巨恸之后,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着人去唐家提出退婚。川少爷已经出面应允了,可令秧不准,硬说哪有一个女儿许两个夫家的道理,一定要溦姐儿到了年纪依旧抱着灵位加入谢家。态度之强硬让所有人不知所措。既然夫人不同意,川少爷便也不好强行做主。过了几日,谢舜珲亲自上门,重提退亲之事,哪知道令秧发了好大的脾气,在饭桌上,一碗滚烫的热汤对着川少爷扔过来,可惜准头太差,丢到了身边伺候的小丫鬟身上,把那小丫鬟的手上烫出一串燎疱,然后怒冲冲地拂袖而去。

川少爷轻轻地冷笑一下,这冷笑原是他昔日最擅长的表情,深潭一般的眸子里寒光一闪,这些年不知迷醉了多少青楼里的女子:“先生也不必再劝她,她硬要让溦姐儿成亲,不如就随了她的意思吧。她也无非是怕溦姐儿若是不肯守着这望门寡,众人又有闲话会坏了她的名声——她如今倒是没有多余的胳膊可以砍了,自然要小心些。依我看,她想那块牌坊想得走火入魔了,其实她只要安分过日子过到五十岁,哪会不给她,全是她自己要臆想出来这么多的过场……”

“不说这些,以后再商议。”谢舜珲表情依旧平和,可其实心里已经塞满了厌倦,“明年二月又是会试,这一次若是中了便皆大欢喜了。”

“话说回来,夫人如此魔怔地要那牌坊,先生怕是也推波助澜了吧?”川少爷丝毫不打算转换话题,“事发那日晚上,我去十一公府上,十一公把夫人的信给我看了。十一公他老人家最喜欢看见这样的妇人,除了连声赞叹也没想别的。不过,那封信的手笔,我粗粗看一眼便知道,是先生的。我家夫人绝对没这个文采——我就是奇怪先生为何对一个妇人的牌坊如此热心呢。”

“你不明白。”谢舜珲淡淡一笑,他其实已经觉得自己被冒犯了,“我敬重你家夫人。”

“先生是出了名的怪人狂人,我知道的。不过是好奇,绝没别的意思。”川少爷整了整衣襟,斜着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下巴和肩膀之间拉开了一段优雅的距离,“本来今天是想跟先生说,书院里的朋友过生日,请我们几个吃酒,人家专门说了也想请先生过来,三日后的晚间,不知先生肯不肯赏脸呢?”

“我会去。”

“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川少爷的笑意更深了,双眼中有了微妙的旋涡,“还有,那朋友特意要我给先生带句话儿,他的生日宴上没有姑娘,他叫来的是个跟他相熟的戏子,有戏子来唱不怕没人助兴;先生也可以把你那位南馆的祁门小旦请来,先生放心,我朋友知道他是先生的宝贝,只是请来吃酒,不会有人怠慢轻薄他。我还听说,近日南馆里新起来的一个叫李钰的孩子极好,容颜如出水芙蓉一般比女孩儿都漂亮,先生能把他也请来不能呢?我倒想见识见识,横竖女人已经叫我烦透了,一个个地动辄要我陪她们演郎情妾意同生共死,我还活不活……”

谢舜珲站起身子,冷冷地说:“你且去吧。你那朋友的寿酒我不会去喝,我今日身子不适,恕我不送了。”说罢,转过身子看向了窗外,不理会身边一脸惶恐的小书童——小书童拿不准是不是真到了要送客的时候了。

他只是悲凉地想:那个粉妆玉琢般洁净的孩子到哪里去了?那孩子神情清冷,好像人间的七情六欲都会弄脏他的魂魄……他究竟到哪里去了?为何所有的清洁不翼而飞,却只剩下了被弄脏的无情?

万历三十一年,年已经过完了,可是令秧总还是问小如,今年是什么年。小如每次都耐心地回答:“是兔年,夫人。”回答完了,小如自己也会疑心,夫人是不是真的记性变差了?可是除却年份,倒也不觉得她忘了什么别的事情。其实令秧并不是真的忘了,她只是时常困惑——她对于时间的感觉越来越混沌了,有时候觉得光阴似箭,有时候又觉得,一个昼夜漫长得像是一生。总之,已经过了这么久,怎么依然是兔年。

小如有时候会不放心地说:“我去川少奶奶屋里给夫人借几本书来看看,可好?”她摇摇头,淡淡一笑:“罢了,看多了字我头疼。”可是小如实在想不起除了看书,还有什么事情是不需要两条胳膊就可以做的。令秧习惯了用几个时辰的时间来发呆,整个人像是凝固了。不过后来,小如终于替她找到了一件事情,她帮小如描那些绣花的样子。练习过一阵子以后,一只手臂足够应付了。小如会刻意找来那些非常烦琐和复杂的图样给她,她一点一点慢慢做,往往是一朵细致的牡丹描完了,便觉得窗外的人间一定已经度过了一千年。

“夫人,前几日我姐姐带着我去看了一出戏,不过只看了开头两折,好看得很……夫人听说过吗,叫《绣玉阁》。”小如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悄悄打量着她专注的侧影。小如的娘前些日子生了场病,令秧便准了小如的假回去看看——看戏应该就是在家去的日子里。

令秧认真地摇摇头。她自然不会知道,近半年来,有一出青阳腔的新戏突然红遍了整个徽州。无论是庙会的草台班子,还是大户人家的家养班子,各处都演过这《绣玉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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