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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第2页)

小如一定是因为太开心了,所以她已然忘记了,今天清晨她是那样忧心忡忡地提醒令秧:令秧的月事已经晚了快要十天。也许小如并不是忘记了这个忧虑,只是从天而降的喜讯让小如天真地确信了:不会发生任何糟糕的事情。令秧掠过了小如,掠过了回廊上的那群聒噪的仆妇婆子,掠过了沿途没完没了的笑脸,她平静地缓步前行,跨过了一道门槛,再跨过了一道,终于,她惊觉自己已经站在属于老夫人的那个天井里。她拾级而上,楼梯的响动听起来像黄昏时林子里盘旋的乌鸦。“老夫人看看是谁来请安了?”门婆子头一个发现了令秧,老夫人不为所动,她端正地坐在那里,像婴儿一般,认真且无辜地凝视面前一道屏风。一回头,看见令秧盈盈然地向她行礼,开心地一笑,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着屏风道:“你看这绣工,是苏州运来的呢。”

令秧也微笑着对周围那几个婆子道:“你们都去前头领赏钱吧,今儿个家里有喜事,蕙姨娘说了所有人都有赏,去晚了可就被人家抢光了。”一句话几个婆子登时笑逐颜开,争先道:“罪过罪过,都没给夫人贺喜,反倒是夫人先过来了,哪儿有这个道理。”只有门婆子在众人都出去之后,询问地看着令秧,令秧往门外抬了一下下巴,笑道:“你也去吧,我同老夫人说几句话,不妨事的。”门婆子便也不再多言,谦恭地退出去,刚要掩上房门的那一瞬间,却听得令秧急急地说:“慢着,我还有一句话。”

她随着门婆子跨过了门槛,回廊上寂静无人,阖宅的狂欢里,这条回廊上寂静得不像真的。她静静地一笑:“这么多年,我未曾好好地谢过你的救命之恩。”

“什么救命之恩,夫人又在说糊涂话了,我怎么不记得。”门婆子爽利地笑了,胸有成竹地垂着双手。

令秧却不理会她,径直问道:“当日在祠堂里,你为何要救我?”

“这个……”门婆子抬起眼睛,“我死了丈夫那年,也是十六岁,跟当日的夫人一般大。”跟着她毋庸置疑地挥了挥手,像是把令秧的疑问无声地截断在了半空中:“我现在的当家的,是我二十岁那年改嫁的。我不过是替夫人不值,我们这些命如草芥的人,嫁个三次五次其实都不打紧,可是夫人入了这大宅子,没了老爷,便连活着也不能够……夫人可千万别当成是件了不得的事情,老太婆不过是一时心软打抱不平。十五年过来了,夫人觉得这硬抢来的十五年,可有滋味?”

令秧含泪点点头:“何止是有滋味,有了这十五年,才不枉此生。”

“那我这个老太婆可就心安了。”门婆子带着一脸如释重负的笑容,为令秧拉开了门:“夫人快过去看看老夫人吧,那些人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不知何时,老夫人已从里头出来,静静地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默不作声地站着,形销骨立,衣裳像是风筝一样,好像马上就要从她身上飘起来。

“老夫人认得我吗?”她的语调安逸得像是常常来这里闲话。老夫人安静了片刻,突然肯定地说:“认得。”——门婆子早就说过,老夫人近来清醒的时候比以往多了,可见是真的。

“有件事想请教老夫人。”令秧笑笑,语气倒是和缓,“老夫人是如何知道我是淫妇的呢?是有人来跟老夫人说过什么吗?”见老夫人无动于衷,令秧继续提示道,“老夫人能告诉我是谁么……是蕙娘,还是云巧,还是哪个?”

“这有何难?”老夫人陡然漫不经心地笑了,“女人都是淫妇。”

她也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道:“还是老夫人英明呀。”随即更加戏谑地笑笑,“那老夫人究竟为何要把老爷推下楼去呢?”

老夫人也舒缓地笑了,抿了抿原本就已瘪进去的嘴:“我不喜欢那盏灯。”

谢舜珲再度造访唐家的时候,发现自己常住的屋子也收拾一新了。蕙娘一高兴,整栋宅子便忙碌得卓有成效。晚间设了一桌丰盛家宴不说,就连被褥也给换了床新做好的。众人推杯换盏,至夜阑方散。最近几个月,唐家大宅的宴席就没有断过,也许是因着这缘故,厨子的手艺都像是进步了。夜深人静,他的耳朵便格外敏感,听见外头回廊上似有若无的响动,一开门,果真是令秧和小如站在外头,正准备叩门。小如捧着一个捧盒,令秧右手单手抱着一坛小小的扬州雪醅。

谢舜珲一面将二人让进屋内,一面拱手笑道:“可饶了我吧,府上盛情太过,我着实吃不下了。”小如将捧盒放在案上,促狭地笑道:“别人的我管不着,先生若是不吃了我们夫人敬的酒,我都不答应。”将酒箸摆好,便退了出去。谢舜珲笑着摇头,说这丫头越来越没正形想是人大心大留不住了,一转头,却看见令秧从容不迫地跪下了。跪好之后,扬起脸一笑:“我谢你。受我一拜吧。”

“夫人这是干什么。”他大惊失色地上去拉她起来,“赶紧起来,这可真要折煞我了……”

令秧终究还是被硬拽了起来,她委实没什么力气,被谢舜珲重新按回椅子里的时候,脸上却没有羞赧之色。她只是认真地盯着他,她认真的时候脸上就充满了天真气,她说:“我是来和先生告别的,这样还不许我拜你么?”

他狐疑地看着她,心里已经想到了最坏的事。她玉葱似的右手看似不经意地停留在自己肚子上,五指尖尖,像只粉蝶。然后那只手微微用力地按了一下肚子,淡淡地笑道:“有身孕了。不会错。白天刚刚求连翘帮我把了脉。”

他脑袋里“嗡”的一声巨响。然后开始负着双手,绕着她坐的椅子踱来踱去:“不慌,容我想想,堕胎不妥,太危险,一旦有个好歹便会把事情闹大……牌坊建成大概要一个月的时间,最多两个月——不会看出来,一旦牌坊落成了,那些该应酬的都应酬了,我们便跟人说你生了重病需要休养,我来想办法,把你送到别处去躲躲,孩子生下来你再回来,这孩子一出生就给人抱走,我去寻可靠的人家,你千万别自乱阵脚,多少风浪都过来了……”

“罢了。”她笑着摆摆手,“先生没明白我的意思。这种日子我过够了,我也不想让你们谁再陪着我圆谎陪着我担惊受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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