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日,管城郡向所有人开城,城中佛寺向百姓施粥施饼。这天,为了防止过多的人进城,管城郡只开西城门,开城之后,僧人们盛饰菩萨塑像,将塑像安放在华幔宝幛中,以人力扛起巨大的塑像进城——这时郡守需要在城门楼上等待菩萨通过,在菩萨通过时上向下撒花,以示礼敬——随后僧人们扛着菩萨像周游全城,各寺“以像迎像”,抬出佛像将菩萨塑像迎回寺中。
管城郡郡守说迎送菩萨的队伍很长,提议破例打开南城门,让抚子内亲王一行人从城南入城。日本国奉佛教为国教,抚子内亲王的性命不再受到魍魉暗卫的威胁,不必再特殊行事,于是向郡守说,自己愿意等待,不愿意先于菩萨入城,婉拒了郡守的提议。
九月十九日中午,崔琬和抚子内亲王一行人到达了管城郡西城门外,跟在迎送菩萨的队伍末端,等待进城。
奉玄和佛子都是骑马来的,崔琬不愿意骑马,自己坐了一辆马车,抚子内亲王的马车跟在他的马车后面。
崔琬没有心情往马车外面看,贺兰奢多送了他一颗人头,他欠了贺兰奢一颗人头——“崔琬,四”,三个被崔琬派去追杀贺兰奢的士兵、对贺兰奢动过手的魍魉暗卫……贺兰奢杀了所有得罪过他的人,现在他用一颗多出来的人头通知崔琬,他想要崔琬死。
队伍缓缓向前行进,崔琬在自己的马车里考虑应对贺兰奢的计策,气氛稍显凝重。内亲王的马车里气氛闲适。奉玄的马走在抚子内亲王的马车左侧。抚子内亲王知道少年人喜欢热闹,要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婢女紫蝉下去走走。紫蝉戴上帷帽跳下了马车,站在奉玄的马旁边往前看,由于个子太矮,什么都没看到。
奉玄叫了紫蝉一声,对她说:“紫蝉姑娘,马上看得远,你来马上看吧。”
紫蝉点了点头,奉玄翻身下马,教紫蝉坐到了马上。
奉玄牵着马,问她:“能看见前面吗?”
“能,我看见紫色的幔子。”紫蝉十分兴奋,对奉玄说了“谢谢郎君”,转头对马车里的抚子内亲王说了几句日本国语。抚子内亲王隔帘回了她几句话,话音里也显得很高兴。
隔着帘子,抚子内亲王与奉玄闲聊了几句。在内傅母寺,崔琬讲了《道成寺清姬变》的故事,《道成寺清姬变》琵琶曲演奏的就是这故事,可分为起、承、转、变、破五支小曲和一段作为尾声的乱曲。崔琬讲故事那天,抚子内亲王为他划分了起、承、转、变、破,唯独没有说尾声。
奉玄问抚子内亲王《道成寺清姬变》琵琶曲尾声讲的是什么。
抚子内亲王答他:“是要人长想身后之事、勤修佛法破除我痴我执的尾声。道成寺僧人去河边打水时,发现了清姬的尸体,清姬投河时因为执念变成了般若恶鬼,死前,头上生出了犄角。僧人在河边为清姬念佛超度,执念如冰释的水,随声流走,长角的尸体的消散在了风里。清姬和安珍随后托梦,感谢僧人,说自己凭借佛经脱离地狱,往生在了极乐天国。”
“清姬不是变成巨蛇了吗?”
“蛇不是清姬,是由清姬的执念化生出的怪物。有时候人会无法控制自己的执念。”*
“内亲王殿下觉得这尾声不重要么?那夜未曾听您提起。”
“在那样的夜里,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超度’这样的话来。或许那夜,我随着清姬入了魔障,我有一瞬间竟然认为……在这世界上,正是因为存在执念,所以才存在震撼之事。我那时忽然觉得,何必长想身后之事,不能往生极乐又如何呢,让故事停在火中的死亡就最好了吧。度过此世,地狱苦恶,可是,总是有人心甘情愿坠下地狱。”
奉玄隔着车看向佛子的方向,隔着人群和车马,他看见他的好友骑在马上,单手松松拽着缰绳,背上背着两把剑。无论何时,他看向佛子,都觉得佛子的身影很寂寞。他曾经说佛子孤傲,这孤与傲一定是连在一起的。
奉玄问抚子内亲王:“殿下听过法相宗吗?”他说:“内傅母寺的僧人念的是《陀罗尼经》……传说不论是什么样的人,只要能背诵《陀罗尼经》,来世就能往生净土,人人都有成佛的机缘。北地很流行印《陀罗尼经》,可我不信这个,这倒不是因为我是修士,而是因为,我不信人人都能被超度、人人都能成佛。佛门的法相宗也不信这个。”
“我是听过法相宗的。”抚子内亲王带着日本国口音回答奉玄:“我们日本国也念《陀罗尼经》,人人都那么念罢了,想着假使念一念就能得救,那念一念也不亏——随着他人一起念就好了,如果有效,那很好,如果没有效果,自己也不亏本。其实这些事很少有人细想。我来许朝之后,身边无人念《陀罗尼经》,自己也就渐渐不念了。我在许朝后才开始想这件事,我想,念佛不是为了和佛做交易,不是为了让自己不坠入地狱,而是为了真正成就善心。”
顿了一顿,她说:“人们跪拜菩萨,或许是因为菩萨有法力,而自己正好对菩萨有所祈求。我希望菩萨先入城,但我对菩萨并无所求,只是敬佩菩萨为了救人让出了成佛的机缘。菩萨生有渡人的执念,发誓人间苦难不消除誓不成佛,因此和佛相比,菩萨不能彻悟,我以为这不能彻悟恰恰是菩萨具有人情味的地方。”
奉玄说:“多谢殿下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