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旧相识,记忆力衰退得厉害,他把一幅霍华德·霍奇金的画作反着挂了三年,都没意识到,而且还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然而,有人还记得他是泰特美术馆的财产委托人呢。他从来都没干过这工作。当然,他后来当上了艺术部长。我想知道,那之后他怎么样了呢?〕
【六月三十日星期三】
下议院内部的“陌生人酒吧”只有一个小小的嵌板间,这里可以找到很多安静的角落,俯瞰泰晤士河。而下院议员们可以将他们的“陌生人”或非会员的客人带到这里来坐坐。这里常常人满为患,喧哗吵闹,谣言满天飞,到处都是议论纷纷的人。有时候一言不合,还会起肢体冲突。有的政客从来就没酒醒过。
奥尼尔用一只胳膊肘支撑着吧台,另一只努力不去把“今日金主”手里的酒杯打翻。“再来一杯?史蒂夫?”他问这个穿得整洁干净的同伴。
史蒂夫·肯德里克是新当选的反对党议员,还没怎么搞清楚状况。从这人身上能看出相当复杂的信息。浅灰色阿玛尼马海毛西装和珍珠白的衬衫袖口,与修剪得完美无瑕的手中握着的那杯一品脱的苦啤形成鲜明对比。“您比我明白啊,初来乍到的人不能在这儿喝酒。不管什么样,我到这个地方才几个星期,要是被别人发现我和首相钟爱的爱尔兰狼犬相处太久,那就惨了,我可不急着毁了我的职业前途啊。我有些特别教条主义的同僚,可能会觉得我这是叛党变节呢。再喝一杯,就是我的极限啦!”他灿烂地笑着,向女酒保眨了眨眼。两人面前又出现了一品脱苦啤和一杯双倍伏特加。
“你知道的,罗杰,我自己还有点不敢相信呢,以为在做梦。我从来没妄想过能到这里来。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是个美梦,还是个糟糕的噩梦。”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布莱克本地区后街般的厚重,“命运真会开玩笑,是不是?七年前,我们在那个小小的公关机构一同卖命时,谁能想到你现在能成为首相的喉舌,而我会成为反对党最新和最有才华的议员呢?”
“我俩以前轮番上的那个接线员肯定想不到。”
“亲爱的小安妮啊。”
“我记得她叫詹妮吧。”
“罗杰,我从来不知道你还记得她们的名字呢。”
几句轻松的戏谑终于让气氛活跃起来。奥尼尔给这位新议员打电话提议一起喝一杯的时候,两人都发现很难找到旧日那种轻松熟悉的感觉了。头几杯的时候,两人的话里一直有些绵里藏针,尽量避免说到现在已经占据了他们主要生活的话题——政治。现在场子热了,奥尼尔决定行动了。
“史蒂夫,就我个人来说,你整晚请我喝酒都没问题。我的天哪,现在我那些主子们把我逼得,就算是圣人也会来借酒浇愁吧。”
肯德里克对这个开场白照单全收,“真他妈一团糟,太他妈快了,这是肯定的。你那边好像优势是没那么明显了,没那么灵活了。我的上帝,我简直不能相信外面传的那些话。塞缪尔特别生威廉姆斯的气,因为他让他和首相给杠上了;威廉姆斯也生科林格里奇的气,因为他把竞选给搞砸了。科林格里奇对所有人、所有事都生气。这出戏真是太他妈好看了!”
“他们都累得不行啊,等不及地要去度个假了。还在吵架说车里放什么东西呢。”
“老朋友,我下面说的话你可别介意,但你那主子可得赶紧把这架吵完,再让其他人也闭嘴啊。我是初来乍到的新人,但我也知道,这样的谣言一开始就没完,长了翅膀飞得特别快。传多了就变成事实了。当然啦,这时候就需要你和你那万能的宣传机器来当救火队员啦。我觉得你们就跟山那边拯救了盟军的第七骑兵团似的。”
“可能更接近卡斯特的最后据点吧。”奥尼尔带着一点苦涩叹道。
“怎么啦,罗杰。泰迪叔叔偷走了你所有的玩具士兵还是怎么着?”
奥尼尔猛烈地甩动了一下手腕,喝光了杯中的酒。肯德里克的好奇心打败了警惕性,又喊了另一轮酒。
“史蒂夫,既然你问了,我就说吧。也就是对你这样的老朋友我才说。我们那个徒有虚名的主席老头子决定绕过障碍,躲到后面去。我们现在正是需要浴血奋战的时候啊。”
“啊,我们的宣传处处长不高兴了吧,向我诉苦,是因为那人告诉你歇业一段时间啊?”
奥尼尔恼羞成怒地把杯子重重放在吧台上,“我可能不该跟你说这些。但你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你知道我们选举的时候承诺好的医院扩展计划吧?就是那个政府和当地集资都出钱的事儿?很棒的主意啊。我们准备好了一个美妙的宣传策划,要在整个夏天投放。你们这些‘工人阶级’的混蛋还不知道在哪儿轻松度假呢。”
“但是呢?”
“你猜也猜得到这个计划是搞不成了,对吧?我这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史蒂夫,只待一声令下就可以放出去了。你们这群家伙十月份收拾好行李,离开海滩回来的时候,我早就已经征服了全国边缘席位那些选民的心灵和思想了。我们把这个活动全安排好啦。广告啊,一千万分传单啊,直接信件宣传啊。‘治愈医院,恢复健康。’但是……那个老混蛋撤资了。一切都白费了。”
“为什么呢?”肯德里克带着抚慰的语气问道,“选举之后钱比较紧张?”
“这就是最他妈可笑的地方,史蒂夫。预算准备好了,而且传单都印刷好了,他就是不许我们去发。今天早上他刚从首相那里回来,就告诉我这事儿没戏了。他们简直都疯了。他居然还问我,那些他妈的传单明年发会不会过时。真是太外行了!”
他又喝了一大口伏特加,直直地看着杯底。奥尼尔暗暗祈祷,自己刚刚说的话符合厄克特的指示。之前他告诉他,别显得太背信弃义了,只是表现一下专业方面的怒气,再表现得是借着酒劲说了点狠话。他仍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完全不明白厄克特为什么让他捏造一个完全虚假的故事和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宣传活动在“陌生人”酒吧传播。但如果这样能把威廉姆斯搞得一团糟,那他就会全力去做。他把酒杯里那片柠檬搅得团团转,发现肯德里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罗杰,到底怎么了?”
“老朋友,要是我知道怎么了就好了。这真是太他妈神秘了。真他妈的一个烂摊子。”
【七月一日星期四】
下议院相对来说比较现代。“二战”时德国空军投下的炸弹没打中目标港口,而是误中了议会所在地。战后这里就进行了重建。然而,尽管这座建筑比较年轻,气氛却像流转了好几个世纪。如果你在空空的下议院大厅,找个角落边窄窄的绿色长凳安静地坐下,那种新鲜感就悄然退却了,整个大厅开始回荡起查塔姆、沃波尔、福克斯和迪斯雷利等鬼魂的脚步声。
在这里没有任何方便可行,只能削减了脑袋往里钻。六百五十个议员,这里只能坐下四百个。开会的时候,议员们一般都得忍受长凳后面安装好的老式扬声器,有时候不自觉地滑到一边,看上去睡得很香。
这里的设计是以最早的议会所在地圣史蒂芬教堂为基础的,看上去两边就像会站上一排排的唱诗班少年。但现代化的布置中,看不出任何天使般的美好。议员们带着满满的敌意面对着彼此,好像跟对面的人有深仇大恨似的。地毯上有一条条一剑长的红线,隔开他们之间的距离。这种分隔方法有点误导他人,实际上,最迫在眉睫的危险,从来都没有一剑长,绝不可能来自背后的长凳。
几乎所有首相的结局都是被千刀万剐,大卸八块,血淋淋地从宝座上被赶下来。超过一半的政府执政党成员都觉得自己能成为优秀得多的首相。那些黯然离职的,还有从未做过什么工作的,就坐在首相背后,恨恨地打量他或她的肩胛骨有多宽,需要用什么刀才杀得死。无情而残酷的压力日日阴魂不散。每周首相都要参加“首相质询时间”,接受多党议员的质询。这一传统让每一届首相都厌烦透顶。原则上,这给了议员们一个机会,从女王陛下的政府领袖那里得到一些信息;而事实上,质询现场极度混乱和“血腥”,每个人都争相“逃生”,这哪里是议会民主的理想世界,简直可以和古罗马暴君尼禄及克劳狄的斗兽场相比。反对党成员提出的问题根本就懒得寻求什么信息,他们寻求的就是狠狠的批评,给首相搞破坏。这个根本不能胜任首相的混蛋能有多远滚多远吗?他们常常说类似的话。类似的,首相给出的回答也很少包含有效的信息,而是报复和回敬刚才受到的侮辱与痛苦。而首相总是做最后发言的人,这样一来他们就在争锋中占了优势,就如同被允许进行最后一击的角斗士。这也是首相基本上都会赢得舌战的原因。那些这样都没赢的首相可能很快就要完蛋了。自信的微笑后面,往往就藏着迫在眉睫的紧张和恐惧。麦克米伦生了重病,威尔逊辗转难眠,撒切尔夫人情绪失控。而亨利·科林格里奇可一点儿也比不上这些人啊。
奥尼尔在陌生人酒吧高谈阔论一晚上的第二天,首相过得不是很顺。唐宁街的新闻秘书长因为孩子们出水痘而情绪低落,因此每天例行的新闻吹风会质量欠佳。而且,不耐烦的科林格里奇还遇到更讨厌的事,这会居然推迟了。而内阁成员按照每周四的规矩上午十点准时集会,结果开会时间却云里雾里地被延后了。因为财政大臣要求最高领导就一些问题给出一些解释,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地批评科林格里奇,但他质问说,政府的多数席位减少,怎么减弱了金融市场的走势,这样一来,这个财务年就不可能实施选举时拍着胸脯保证的医院扩展计划了。首相应该及时出面控制住这样的讨论,但没能成功,大家七嘴八舌,越说越乱,最后尴尬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