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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邻居们(第1页)

二十世纪初,外面世界的改变慢慢影响到烛镇绿里。有些老式的村舍,比如蕾恩小姐家的还保持原样。有历史的家族生意和新开的商店并行而立。一旦管理屋子或生意的老人不在了,新一代就替代了老一代。

口味和观念在改变。如今大家不再把质量放在第一位,以前那种手工的、经久耐用的商品价格偏高。机器制造的商品物美价廉,跟得上潮流,成为多数人的选择。

时间像一团巨大的蒸汽,裹挟着一切前进。观念和传统也被卷走,无影无踪。年代间的变化是渐进的,当时乡村的手工作坊日渐式微,却还存在。

穿过绿地,对着邮局,有一间木匠作坊。双层的大门敞开,作坊里穿着白围裙的木匠的脚埋在深及脚踝的木屑里。工人们忙着锯木、画线和打磨。作坊的一头有面窗户,可以瞥见花园里的花朵和垂下墙的葡萄藤。

木匠家祖孙三代都叫威廉。在几个熟练工的帮助下,这家作坊接了当地所有的木匠活,比如门窗和壁炉罩。他们也修补家具和做棺材。村里没有其他木匠和这家竞争。老威廉就是村里的木匠,正如蕾恩小姐是邮局局长,库尔斯顿先生是牧师一样。

木匠铺不像铁匠铺那样是个热闹的聚集地,来木匠铺的多是年长严肃的人,以教堂唱诗班的人为主。老威廉在教堂弹管风琴,威廉是唱诗班指挥。老威廉不仅演奏管风琴,教堂的管风琴其实是他造的。对教堂和音乐的贡献让他在当地颇有影响力。村民们敬重他的资历和智慧,一旦遇到麻烦和困难,大家知道老威廉一定能给出好办法。他是蕾恩小姐父亲的挚友,也是蕾恩小姐的挚友。

老威廉年近八十,受哮喘困扰。但他还偶尔在作坊里干活,瘦长的身体裹在白围裙里,长长的白胡子塞在背心里。夏日的夜晚,管风琴声飘出教堂,路人会说:“这是老威廉在弹琴。真好听!他一定在弹自己的曲子。”他有时候即兴演奏上几个小时,他更喜欢弹奏大师们的名作。

威廉长得和父亲不像。威廉矮而胖,而老威廉瘦长得像块木条。威廉长得很像画家但丁?罗塞蒂。劳拉第一次见到画家罗塞蒂的画像时,大喊到“威廉先生!”。为了区分祖孙三个,祖父是“斯托克先生”,儿子是“威廉先生”,孙子是“小威”。

威廉先生继承了父亲的音乐和手艺天赋。大家自然而然地期待孙子小威也继承了祖父和叔叔的优良传统。当小威来木匠铺当学徒的时候,老威廉激动不已,家族生意后继有人了。老威廉不在店里,还有威廉,威廉不在,还有小威。

可是小威自己不确定是否要走木匠这条路。他在自家的生意里做学徒是尊崇当时规矩,并不是自己喜欢做木匠。木匠活对他而言只是一种工作,无法上升到父辈那种艺术甚至是信仰的高度。至于小威的音乐素养,和父辈比起来也只是平淡无奇。

小威是个高而纤细的十六岁少年,有一双漂亮的棕色眼睛,面颊白嫩。要是他的母亲或者祖母还在世,这孩子一会儿低落一会儿高涨的情绪会被认为是早熟的表现,需要特别的照顾。可是家里唯一的女人是威廉先生中年的堂姐,她负责看家。这位形容憔悴、面带愠色的妇人的精力都放在了让屋子一尘不染上。打开房子的前门,立着一座大钟的客厅里弥漫着肥皂和家具抛光剂的味道。家里一切能擦的都被擦得雪白,大到桌椅,小到相框,都没有丝毫错位。椅子被擦得光溜溜的,桌面都用来当镜子照,一切秩序井然。家里是干净的典范,可是对一个敏感孤独的男孩,这远远不够。

厨房是唯一有生活气息的地方。威廉家三代在这里吃饭。他们进门之前要脱鞋,以免弄脏地板。雨天穿着湿衣服回来简直是罪不可赦,因为在房间里晾衣服会影响整洁。小威只好偷偷地换了衣服,把衣服藏好。他经常感冒,咳嗽从冬天到春天不断。村里的老人们摇摇头说这不是好征兆。可是老威廉没注意到。虽然他很爱小威,让他操心的事太多,也无暇顾及小威的身体健康。家里唯一的管家婆专心于家务,成天抱怨祖孙们把房间弄得乱糟糟,根本没空多看小威一眼。

小威不太喜欢祖父和叔叔热爱的音乐风格。他喜欢班卓琴以及流行音乐。不过他喜欢教堂里的管风琴演奏,他穿着白色法衣唱赞美诗的时候,眼神纯粹得像个天使。

小威热爱美好的东西。他在蕾恩小姐的花园和劳拉说:“我特别喜欢浓郁的颜色,像紫罗兰、深红色、和深蓝色。你呢?”劳拉也喜欢这些色彩。劳拉喜欢的东西特别程式化,她都不好意思和时髦的朋友们说实话。“最喜欢的颜色?紫色和深红。最喜欢的花朵?红玫瑰。最喜欢的诗人?莎士比亚。”这些回答让她显得缺乏新意。她羡慕那些说自己喜欢矮牵牛、蓝花或者香豌豆的人。她不是那种嘴上说说喜欢莎士比亚的人,她的喜欢是真心的佩服。

小威喜欢读书,他也喜欢诗歌。他有一本旧文集《一千零一颗珍宝》。蕾恩小姐认识小威的妈妈,对他也很喜爱,经常请他来花园喝茶。小威会带着这本书和劳拉坐在树下轮流地大声读着。

那时候,文学里的一切都让劳拉新鲜不已,每一个发现都让她觉得像是打开了宝盒。《一千零一颗珍宝》里摘录了《夜莺颂》《致云雀》《责任颂》等经典,足够让人意醉神迷。小威喜欢细细品读诗歌,他也喜欢劳拉喜欢的诗歌。这对劳拉很重要,因为小威是除了弟弟埃德蒙之外,如此热爱诗歌的人。

劳拉记得小威让别人拴住自己下井救一只鸭子。当草堆起火的时候,小威不顾大人阻拦,跳上草堆顶用耙子灭火。劳拉对小威深刻的印象不仅在于这些。

有一回,劳拉为蕾恩小姐给小威家捎口信。房里没人,她走过院子来到作坊。小威在挑选棺材板,为了吓唬一下劳拉,他指着棚子里的一堆板说“过来!把手放在板上。知道这是做什么的不?这都是棺材板。不知道这是给谁做的。这个小小窄窄的能装下你。这块板是用来做底的。说不定棺材里的人会踢这块板呢。这些都是我们认识的人定的,但是上面都没写人的名字。”

劳拉假装觉得好笑,叫小威恐怖的孩子。但是那天的艳阳似乎一下就变得阴冷。以后劳拉走过这个棚子都浑身发冷,想到这些棺材板有朝一日被做成棺材。而这棺材的主人此刻正兴冲冲地忙活着,不知情地路过这个棚子。劳拉想到做自己的棺材的榆树还绿意盎然。她不知道,没有一口棺材是给小威的,他在南非服役的时候,被埋在了一片草原上。

年纪最小的小威是祖孙三个里最先去世的。接着叔叔威廉在做活的时候猝死,老威廉在来年冬天去世。木匠铺被拆毁,改成了建筑商的展览室,陈列着浴缸、贴了瓷片的壁炉和指示牌。只有教堂的管风琴成为了威廉一家的纪念。

商店和木匠铺之间夹着一栋高而窄的房子。三扇窗子一扇摞着一扇,仿佛一面墙上都是窗户。最底下的窗台上摆着几瓶糖果,瓶子上摆着一张卡片写着“缝纫店”。这是女邮递员梅西太太的家。每天早上,她把信送到村外的房子里。

梅西太太不像其他又老脾气又坏的邮递员那样,她不是一般的村妇。她谈吐优雅,面容精致清秀。村里人说她“就是裹块洗碗布都看上去穿着整齐”。虽然梅西太太的衣服寒酸,她也把自己收拾地清爽整齐。她常穿一件长款的灰色大衣,戴一顶男士圆礼帽,一块黑色短纱披在脑后。这顶帽子是十年前的式样,但配上梅西太太飘舞的秀发,显得尤其迷人。她大步流星地走在路上,仿佛眼前有个目标。

梅西太太除了蕾恩小姐以外在村里就没有其他朋友。她生长在烛镇绿里边上的一个农场上,父亲是地主的管家。她成年之前全家搬走,她嫁到了伦敦生活。四五年前,她带着七岁的独子回到村里。她买下这栋小屋,摆出“裁缝”的招牌。蕾恩小姐帮她谋到一份送信的职位,一周有四先令的收入。她还一周收到一张不知出处的四先令的汇票。再加上做裁缝的收入,她能让自己和儿子有个不错的生活环境。

她不是寡妇,但是从不提到自己丈夫。有人问道,她说丈夫在国外和一群先生们出差,听众推定他是个男仆。有人说梅西太太根本没有丈夫,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孩子好受些。蕾恩小姐严厉地驳斥这种传言,说人家有自由对私事守口如瓶。

劳拉喜欢梅西太太,经常晚上去她家买上一把糖果,或是试穿新做的衣裳。小屋温馨舒适。一楼原先是一间石头地板的大房间,梅西太太用屏风隔出了一间小客厅。客厅里有餐桌、沙发、摇椅和缝纫机。地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画,沙发上放着靠垫。屋里都是些好东西,是结婚的新房里剩下的。

劳拉坐在火炉边上和梅西太太的儿子汤米下棋,那只叫雪球的白猫蜷在劳拉膝头。梅西太太坐在另一边缝衣服。她话不多,有时抬头眼里闪着笑意。她不太笑,有些村民说她“面相刻薄”。稍微有点观察力的人都会知道,她的脸上是忧伤。有一回她对劳拉说:“你真年轻!日子还有很多精彩呢!”好像她的生活都要终结了。但当时她不过三十多岁。

汤米是个安静体贴的小男孩,带着没有父亲的孩子才有的一家之主的气质。他喜欢给钟上弦、放猫出去散步、晚上给家里锁门。梅西太太给劳拉用旧罩衫改了件衬衫。汤米把衬衫和账单给劳拉送去。劳拉开玩笑地递给他一支铅笔说:“你要不要给我写张收据?”汤米像个大人似地说:“当然可以。但是也没必要,我们不会收你两次钱的。”劳拉觉得这个“我们”很有趣,仿佛是汤米和妈妈的合伙关系。同时她也为母子两人感到难过,两人困在一个小屋里与世隔绝,对自己的背景讳莫如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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