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十日光阴已逝。
此日天碧云高,雁归鹄翔。红枫秋菊、梧桐芙蓉点在如画般的秋景里,更添一番诗情。
柿树旁掘开三尺黄土地,铲起一个小土坡,坡前插着块削得粗糙的方木牌,上面用朱笔写着“金十八”三字。有一黑衣少年含着棠棣核儿,正仰面躺在茫然地望着碧空。仔细一看,他黑发散乱,身上满是尘灰,腿上用布条缠着起土用的铁铲,也是脏污斑驳。
这灰头土脸的人正是候天楼少楼主金五。他的两手仍使不上力,便把铁铲绑在腿上来挖坟穴。从日头初升到月牙西落,金五不眠不休、滴水不进地在此处待着,总算是刨出了个坑穴。于是他将金十八的遗物放入坑里,却不急着填土,而是躺在坟前发呆。
金部的刺客将金十八的遗物交予了他,那人留下的物事不多,几件缝补过的戎衣,用来拭刀的棉布鹿皮和细土盒,都是些破烂物件,其中最为珍贵的可能就数一个梅红匣儿了。
金五打开时看见里面散着几枚被擦得锃亮的通宝,还仔细叠着张不知从哪处道院寺姑手里买来的绣作。他先是苦涩地在心里嘲弄,以为金十八生前被青楼里的哪个女子勾去了魂儿,要寺姑绣了张美人图宝贝地藏在匣里。待展开时却发现那是张风光画:群山连绵,玉关天堑,还夹着支压干的雪梅。
他忽而想起金十八说自己是延庆州的人,也许这就是那人梦里家乡的景色。
金五将所有物事都埋入坟里,望着木牌出神。此处是那人的衣冠冢,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个罗哩叭嗦的烦人精来和自己贫嘴了。
他忽而觉得世间清净,却又觉得清净得要人发慌。于是他开始自言自语,自说自话,甚而从镇里脚店买了些酒来喝。他喝一坛,无甚感觉;喝五六坛,却一点醉意也无——“忘忧”能教人昏沉欲睡得多了!因而酒不能买醉,反而让他越发清醒,越发觉得自己无力。
左不正要逼疯他了么?金五躺在坟前想道。不,绝不可能。他还没疯,还活着,只不过活得没那么好罢了。
只是当他瞧一眼金十八的坟,还有坟旁一溜儿写着逝者名姓的木牌时,心中不免烦乱。金十八不是左不正杀的第一个他的朋友,在那之前左不正已下手杀了十数个,但每一回金五都无能为力。要不是负了动弹不得的重伤,便是被她关在监牢里,寸步难行。
若是自己死了,恐怕也无关紧要、无人惦念。金五忽而如此想道。
正出神时,少女水灵白皙的面颊忽而凑到了他眼前。左三娘撑着把竹骨伞蹦蹦跳跳地来到金五面前,伸手揪了揪他衣角。“五哥哥,你再在此处躺下去,可要被晒成人干啦。”她笑嘻嘻地望着他道。
金五的眼依然盯着天空不放,他缓慢道:“…不是人干,是烂泥。”
他不想站起来了。若是在此处死去,化作一堆烂泥堆在草间树下,尚且能育护春红。他的声音是慵懒而无生气的,两眼也如深不见底的漆黑墨潭,掀不起一丝波澜。
女孩被他四下扔着的空酒坛绊着了,于是她捏着鼻子嫌恶道:“…你身上酒味好重。”
金五喃喃道:“…但醉意太浅。”说着又去摸身边的酒坛。
三娘见了不觉有些恼气。先前的金五虽说也相当讨人嫌,不仅初见时揍了她一拳,其后也冷嘲热讽不曾停过,对她的态度一直不温不火。但那时拌嘴胡闹时他尚且有一点灵动气,不似个无情之人。此时却沉沉如朽木死水,看不出初时少年意气风发。
想到此处,她两手叉腰,作出娇蛮情态:“我要去镇里玩儿,你随我来。”
金五翻了个身,道:“找别人去。”
三娘凑过去扯起了他的衣衫,撒娇道:“五哥哥,瞧这么多日我费心费力、昼夜不寐,总算把你从鬼门关救回来的份上,就陪我出去耍一耍呗。”
她看金五再如此消沉下去,恐怕哪一日真烂死在这草泥里也不奇怪。不过左三娘倒也有出去玩闹一番的心思,数年来她一直待在这同乐寺,竟对山门下的世道一无所知,因而心里也不禁好奇:左楼主费尽心力也不要让金五见到的世面究竟是何光景?
金五却冷冷淡淡道:“谁要你救我的?我说过这话了么?我十几日前的心愿是血苦实的剧毒发作得快些,让我那日随着金十八一块儿死了。此时的心愿便是赶快找块凹地睡进去,教鸟兽把我啄噬得只剩一副骨架子,如此一来便不会顺了左不正那老姆姆的心愿。”
三娘却皱着柳眉道:“你真是不知道从阎王手里讨你有多难,血苦实的毒可是靠着其他毒压下去的。如若你死了,姐姐定会大发雷霆,要把候天楼上下屠个遍呢。这样还解不了她恨,她说不准还会下山去拆了镇里酒肆瓦市、药银铺子,到时啥都没有啦,闷死了!”
少年的神色一瞬间变得有些黯淡,他僵硬地扯起嘴角:“若我死了,左不正会杀更多人…”
他忽而转过头来,死死盯着三娘,冷漠口气里带着涩苦的嘲弄。“…正是因为这句话,我才求死无门。”
“活着不好么?”少女带着天真的情态望着他。
“不好。”金五道。“尘世间尽是苦痛,这教我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