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怎地算救了你的命?”三娘想起那夜,又不禁难受得拧起了眉头,“何况血苦实可是剧毒,是害人物事呀。”
“药使到错处便是毒,毒用到对处就是药。”金五将两手背到身后,慢慢地走。“那日若没有血苦实,我们仨谁都活不下来。”
他说到“我们仨”时眼神黯淡了一下。
三娘揪紧了衣角,忽而气道。“我、我才不稀罕你这半条命!”
“你觉得这是安慰我?你以为你是金十八么?自那夜过后我总在做些怪梦,梦见金十八血淋淋地躺在我面前,腹上开了道口儿,五脏六腑全翻出来了!他责我当日为何未带治伤的药,却尽带些毒草!我、我……”
她正说着话,眼里忽地就滚下晶莹的泪珠来,打在白绢裙上。金五没想到这向来娇横的姑娘竟会哭得梨花带雨,方才知道她对那日未能救金十八而耿耿于怀。
仔细想来,金十八的确与三娘是对玩得来的朋友,整个寺里敢与三小姐贫嘴、说些笑话听的只有逝去的那人。
金五呆呆地看着埋头啜泣的她,这才恍然发觉:为金十八的死而伤悲的并非仅是他一人。
他以为三娘先前拉消沉的他出来是早已忘了千僧会那日的事,丝毫不把逝去的金十八放在心上,却未曾想过这女孩的心里也藏着莫大的伤悲。
只是她不谙世事,并不知道这便是“悲哀”。三娘只觉得心口闷闷的,眼泪要止不住地往下落,也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会故意扮鬼脸给她瞧、像个邻家大哥般照顾她的人了。
金五问:“所以你…才去救那些患了瘟病的人?你觉得这样才能对得起金十八?”
三娘抹着泪道:“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死人怎么能原谅活人?我一辈子都对不起他…”
没想到她自责至此,金五轻缓地叹了口气。他忽地抓住三娘的手往人堆里走,女孩被他牵得跌跌撞撞地往前挪步,两人不一会儿便到了梧桐巷子里。窄胡同里弥漫着香甜的稀糖味,落雨青苔潮湿地覆在石板上,有小童将头顶在一块在玩顶哞儿,穿着各色袄子的姑娘在院里相对蹴鞠、飞弄圆球,欢声四起。
两人对望了一眼,看出对方眼里都含着满满的艳羡。在弯曲胡同的另一头涌动着暖意喧声,那里有糊在竹篾上的彩纸鹞、斑斓滚动的琉璃球儿、扭动的木高跷,都是他们未曾见过的俗世光景。
金五撇过眼道,“别想了,咱俩都别再想了。”
他转身叩了一下三娘的额头,平淡地道。“仅限今天一日,我不是‘黑衣罗刹’,你也不是‘左三娘’。谁也不知道我们名姓,什么候天楼,刺客,刀枪棍棒,生与死一概不用去想。”
三娘愣愣地看着他,摸着额道:“那我们是什么人?”
“两个寻常人。”金五道,“两个…下山门来寻快活的傻子。”
少女的脸倏地发红了。他说这话时眉眼微微舒缓了些,幽黑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我…我还未曾到镇里来过,山门…也未出过几回。”三娘有些羞赧地垂下头,圈着衣角的手指动得愈发慌张。
金五闭了眼淡淡一笑:“…我也是。”
于是他们真将一切烦恼冤仇抛到九霄云外,像两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在海津街市里跑,有时挤到人堆里随旁人一块为耍球戏猴惊呼叫好,有时在摊前看布裹的甜菜汁水四溢、雪白的饴糖腾腾出锅。
三娘有时会扑到金五身上,偷偷去摸他怀里究竟还藏着多少金银珠宝,然后再抓着铜板一溜烟跑了去卖枣糕、糖堆和晒干的香花。金五会在其后皱着眉慢慢跟过来,然后狠狠往她脑壳上敲上一记。
有时她瞧见石墙边了无生机地倒着些满身红斑的病秧子,便会药铺里买些药草捣了送予他们。见他们磕头道谢,不知为何三娘竟觉得有些舒心:觉得自己似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喜滋滋地又去向金五讨钱。
白日西沉,月上柳梢,他俩溜达到海河桥上,看两岸酒家灯火通明,波光似碎金翻动。有船家悠悠地摇着橹渡来,从船上下来几位红纱衫子的姑娘,梳着一窝密云鬓,黑亮的发丝似能在夜里泛出光来。
金五乘机向梢公丢了枚碎银,借了他小舟在河里漂着,有时摆一下桨,掀起一串细碎晶亮的水花来。三娘坐在舟里痴痴地望着海津晚景,但见天阔水茫,红灯楼上,人影绰绰,酩酊笑语卷在夜风里隐约飘来。
她不禁心醉神驰,回首望向身旁的少年,唤道:“五哥哥。”
“嗯?”
三娘的面上泛起醉酒似的红晕。“…这是我过得最开心的一日。”
“是么。”金五只是简短地应道。
“只有在今日,我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现下是活着的。”三娘捂着心口轻声道,“你说…我今后也不去使那些毒草,就好好地去医人救人,这样好么?”
金五只是静静地拨动船桨。水声灂灂,小舟微颤着向前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