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泻,像决堤的天洪一股脑地倾泄而下。寒风一阵阵地卷在窄街里,将雨点卷在土墙上。细直的巷子尽头是三合院的红漆板门,红灯笼黯淡而丧气地垂在檐下。
有个黑衣人影在风雨里走,手指巴着砖缝,踉踉跄跄。他一边手用银线捆着,血珠从袖管里落下,却很快被雨水浇散,在手背上留下几丝殷红。到了板门前,他伸指叩了五声,等了半晌,门开了条隙缝。
“夺衣鬼,水九,你受伤啦。”门缝里站着个顶着垂环髻的女孩儿,在火光里的脸蛋红扑扑的,比身上着的狭领桃红衫更艳。她问。“对方是谁,强到能让你负伤么?”
她没有从门边让开的意思,于是黑衣人站在雨里望着她,“很强。是迄今遇到的最棘手的人。”
雨水顺着他的鬼面滑下,与血一齐混在水洼里。女孩盯着他流血的手,向后退了一步,轻声道。“进来吧,不过一丝声音都不许出,别耽搁着他阖眼。”
三道闩门开了,露出黝黑的门洞,蔓草影壁在灯影里晃,似是怎么也照不亮。颜九变喘着气踏上斑驳的石砖,跟在她身后。他们绕过照壁,在廊边停下。
左三娘提着灯盘,杏仁似的眼显得格外幽黑。瀑帘般的雨幕在他们身旁落下,像鞭鼓般震响,她的声音细细的,像针尖儿般扎在颜九变耳里。“你今夜去杀的人,姓甚名甚?”
“天山门玉甲辰,玉北玄的三珠弟子。”
“天…山门。”三娘对江湖之事知之甚少,歪过了脑袋。“很厉害么?”
“玉白刀客的门派,坐落于洞天之冠,道门仙都。能教南北两派侧目,东西百流俯首,你觉得呢,三小姐。”血从指缝里落下来,颜九变觉得眼前泛出花点,女孩的面庞在他看来时阴时晴。他道。
“只是我未曾想过,天山门里的雏鸟都并非泛泛之辈。我奉了左楼主的令来杀三珠弟子玉甲辰,因为自水部密报,此人最得玉北玄信任,用不得几年就应跻身于江湖榜,应除之为后快。”
三娘说:“他胜过了你。”
黑衣刺客把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我与水部数人暗中布阵,将客舍围起,只待掀了隔板跳入屋中,将他们往捆了弦线的门外赶,便能取得他们性命。不料方斩了烛火麻心,他们中有一人一刀劈断四方短柱,梁架倾倒,丝弦全散了。”
“只用了一刀?”
颜九变举起血淋淋的手摊在她面前。“只一刀,水部数十人不及脱身,皆被压于瓦砾下。我脱身得快,可终究连玉甲辰的衣角都未沾到。那是我见过最快的刀,看着活柔,却有拨千斤之力。”
他嘴角划开讥刺的笑。“休说是我,你那位五哥哥要是对上了他们,只怕凶多吉少。”
三娘只是执拗地摇头,“金五很强,他不会输的。你败了,可他一定不会落败。”
“为何?为何你如此肯定?”一瞬间,颜九变的容颜变得有些狰狞,他的手在身侧微张,细微银光在指尖一闪而过。
闭合的厅房像收紧的臂膀,将他们笼在黑暗里。雨水在檐边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落,红纸灯笼上水迹斑驳,透出将熄未熄的黯光来。这光坠在三娘眼里,衬得她喜色盎然。
“因为他说过要救我。凡是他说过的话,许过的诺,定不会轻负。”
黑衣刺客有些哑然,良久,他才红着眼问:“你就这么信他?”
三娘点头,扯着门边的竹叶,一片片地丢在雨里。“那是自然。因为天底下没什么人信他,要是我再不信,他就变成孤伶伶一个人啦。”
雨声杂乱,像年终里闹腾的土鼓。颜九变的心也是乱的,他重重把身子挨在裙板上,望着对面紧闭的方格门。左不正让他来看着金五,可他偏对此人厌恶至极。休说是打照面,光是知晓他俩同在一个屋檐下都能令他胸中翻涌。
在颜九变心里,金五像鸷鸟,不群不双,难管束得很。可谁都要盯着他,只顾着瞧他的一举一动,仿佛其余的刺客不过是个陪衬。
“一个人…一个人有什么不好?”他的臼齿狠狠地磨着,脸上的微笑却丝毫不变。“多好,不遭人怨,不得人爱。”
他们在檐下静默地站了许久。雨珠随着风斜卷过来,沾湿了衣袍。
“三小姐,你知道颜家为何让我来候天楼么?”颜九变挨着木门坐在地上,挑着拉出花来的银线玩。他的眼眸像两个深邃的空洞,漆黑不见底。
“我是献给左楼主的贡品,为了保住齐省颜家的牲祭。颜家从无籍徒里寻了百十个男女媾合,养到八九岁时,剔去面上皮肉,用灰泥捏出五官来,每三日用油泥重塑一次。”
他张开手,银线在指缝里闪光,“你可知这是什么?是将面皮缝在脸上的蚕弦,我身上有千条这样的线。刚开始很疼,动根手指抽痛都能牵到腿上,要是捏住一抽,说不准浑身的皮都能皱卷着掀起。可自小他们就说我应该是‘易情’,是应被供在莲台上之人,所以我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