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元走进正房里。
房中还是他今日离开时的模样,一片狼藉。坐墩、滚凳裹在丝衾里,白地瓷瓶倒扣着,渍了茎的芍药散了一地。空里仍弥漫着香膏的甜腻味儿。
他走到梨榻边,银霜似的月光从窗格里淌下来,轻柔地滴落到帐幔间。王小元爬上榻,掀开纱帐,金乌仍蜷在衾被里,合着眼低弱地呼吸,像把自己围抱在茧壳里。
方才听了木十一的话,王小元心中惴惴不安,他摸了摸金乌的额,只觉烙铁似的滚烫,再将这主子抱起,只见衾被上落下了一片暗沉沉的血色,金乌口角淌着一道细细血痕,还有些湿润。木十一说的是真的,这主子的病果真没好全。
去后厨里斟了碗汤药,玉丙子和木十一又细细地叮嘱了他一番,于是他端着木托回到房中。金乌依然在睡,垂着眉头,平日里锋锐之气似已尽数抛到九霄云外。王小元拍了拍他发烫的面颊,唤道:
“少爷…少爷?”
唤了好一会儿,金乌才低低地呛咳起来,咳声愈演愈烈,王小元把他扶起来,拿着匙羹给他喂药。灌了几口,金乌才睁眼,瞧见王小元后,面色倏地煞白了,半晌才嘶哑地道:“你……”
“你怎么…在这儿?”
王小元垂眸,“少爷果真是个骗人精。”
“为什么…什么事都不愿与我说呢?”他道,不知怎的,有晶亮的泪花在眼窝里打转。“少爷,我真的好笨,你若是不说出来,我便会一辈子也猜不到的。”
金乌沉默无言,王小元手上的动作不停,一口接着一口地把那苦涩汤药喂进他嘴里。金乌本觉得这玩意儿难以下咽,平日里见着木十一总会远远逃开,如今却因卧病在床,动弹不得,被迫着喝了一匙又一匙。
喂得急了些,药汁从唇角泻下来。金乌呛了几声,叫道,“别……”可只一张嘴,那瓷匙便乘机塞入。待一碗药喂完,他已被呛得半死不活,打着嗝儿无精打采地歇息。
木十一嘱咐过这段时日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给这不听话的主子喂过药。于是王小元依样照做,替金乌抹了抹身子,套上寝衣,掖了被角,端起木托转身便要走。
还没走开几步,却忽觉衣角被牵住,王小元回头,只见金乌从丝衾间露出半张发红的脸,似是被手炉烤得发烫了一般。
“…别走。”
那赧意的红似是也染上了自己的脸颊,王小元怔然,迟疑地放下木托。金乌手上使力得多了些,把他扯近榻前来。王小元被扯得一个趔趄,被脚踏绊在床上,亏得双手撑着才没压着人。
此时他一低头,便见金乌仰面回望着自己,如墨发丝披散,眼里噙着狡狯的光。一颗心慌乱地乱叩着胸膛,他垂下头,整个人几乎已伏在那人身上。
“你近来不是也觉得手脚发痛么?别去干活儿了,金府下人又不缺得你一个。”金乌低咳了几声,嗓音还有些发虚。
王小元方想摇头拒绝,却见金乌用衾角掩着口轻咳,被面上还留着些血丝,不由得慌神了一刹。金乌乘机把他扯上榻来,用丝衾裹着他俩。
确实如此,虽说近来天干物燥,可却也在渐渐转寒,王小元使过玉白刀法多次,筋骨损裂的时候多,不时会隐隐作痛。他躺在柔软衾被间,浑身暖烘烘的,又被金乌抱着,一时间竟觉得昏了头,飘飘欲仙。
“可…可是,木十一还要我照看着你……”
金乌脸色煞白,却说,“她就是怕我跑了,不喝他们熬的作呕玩意儿。”一面说着,他一面抓过王小元的手臂,环在身侧。王小元一惊,却发觉他俩已抱了个满怀。非但如此,金乌的双目里像泛起了缥碧水泽,面颊与他贴得极近,吐息温热交融。
“如何?”金乌轻声道,“这样我就…跑不走了。”
王小元心里颤了一下,伸臂环着他。他们阖眼了片刻,仿佛要在一片静默里沉沉睡去。起先金乌仍有些难受,身子像鱼鳅似地转了几回,可在王小元的安抚之下,倒也消停了不少。
过了一会儿,王小元也有些倦乏,只觉衾被柔软而温暖,似将他裹在云间,只躺了些时候,便教他坠入梦乡。在半梦半醒的浑沌间,他又听得金乌低低地道。
“对不住…”
有什么好道歉的呢?王小元于朦胧间想道。金乌似是将脸埋在了他胸口,闷闷地道。
“有很多事儿我还未同你讲明,这约莫也算是个我的坏处。我不会再瞒着你了。”
那嗓音低哑,却较往日来得和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