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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灿烂的阳光(第1页)

七十年代之初,也就是北京城里空空荡荡的时节,马小军在乡下。清晨,他被一阵哇哇的有线广播声吵醒,此时窗户纸刚刚发白。在昏暗的光线下可以看到,这间房子用黄泥墁墙,有半间是炕。炕上是一床红布面的被子,因为光线昏暗,所以看不出脏来,其实它是很脏的。在那床被子底下,朝外伸出三颗人头,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小孩子;这个男人想必就是马小军了。门框上电线通着一个赤裸裸的舌簧喇叭。所谓舌簧喇叭,就是一种很便宜又很难听的喇叭,从里面传出的声音就像鬼叫一样。那个女人推推马小军说:“孩子她爹,该起了。”

因为这是虚构的故事,马小军怎么从北京城到了这里,又怎么成了人家的爹,就无须解释。他从被子里面钻出来,露出了赤裸的身体。这个身体上有一层黑泥。老乡们说,睡觉光屁股,既暖和又省衣服——他就这样跳下地去穿裤子。穿上了给裆裤,束上宽布带子,穿上没有扣子的黑布小棉袄,他就算装束整齐了。与此同时,喇叭还在哇哇地叫唤,发出各种号召。可以看得出来,马小军根本就没睡够,满脸都是没有消除的疲惫。他走到了门口,对准那个喋喋不休的喇叭,高叫了一声:我操你妈!当然,在电线另一端的人没有听见,如果听见就是一场政治事件。马小军会成为反对学大寨的典型,挨一顿批判。他走到院子里。这个小院子有一半是碎石垒成的猪圈,里面有两只惨不忍睹的黑猪,正闹着要吃。我说它们惨不忍睹,是因为它们很瘦——猪也喜欢吃饱啊。但马小军抄起一把铁锨,就揍它们,还骂道:妈的,人都没得吃,你们闹什么!他老婆在屋里叫道:你拿猪出什么气啊!马小军骂回去,骂了一阵,出够了气,他往一辆小车上装粪。装满了车,推出门去,会合了别的老少爷们,这样一个小车队走上了曲折的山道。此时天还没有完全亮透。在这个小山沟里发生的事,在七十年代的北方农村是最平常不过了。

据我所知,在北方的山区,推小车是最要命的活计。一车粪土有四五百斤,在平地上推着已经很吃力,遇上个坎儿就能把眼珠子努出来。倒霉的是,这车粪是要推到山上去的,坡越走越陡,马小军的脸色也越来越红,额头上迸起了青筋。用自己的肌肉搬运很重的东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何况是往山上搬。请注意大家的鞋——没有一个人穿商店里出售的布鞋,这种鞋推一趟粪,后帮就要豁开。很少有人穿胶鞋,这种鞋顶多穿一个礼拜,后跟也会豁开。大家都穿家制的布鞋,这种鞋子的后帮子用线纳过,要是有条件,还要衬上一块皮子。那个年代,假如人还有脑子,全都动在鞋帮子上了;但是解决不了问题,车还是那么重。推着推着,连胆汁带酸水全都泛到马小军的嘴里来。眼前出现了一段最陡的坡道,显然,凭一个人的力气不可能把车推上去。所以,这里有些女劳力(没嫁人的姑娘和没孩子的媳妇)帮着拉车。一个大个子姑娘套住了马小军的车往上拉去。她一点都不惜力,于是,马小军这个坏蛋就偷起懒来——于是那位拉车的姑娘肩头的分量就重起来了。她不禁叫道:“马大哥!你怎么软了?使劲顶啊!”不知为什么,他因此来了精神,叫道:“我顶,我顶!”一拱一拱地把车推到了地头,对那个女孩说:觉出顶了没有?那女孩红着脸走开。这说明无论在城里还是在乡下,马小军都是个下流胚……

同样是下流胚,乡下的马小军比城里的马小军更值得同情,这是因为更多的重量落在了他的身上。早上推了两趟车子,他浑身上下无处不疼:腰疼腿疼屁股疼,最疼的地方当属脚后跟。连鞋都禁不住的重量落在那个地方,怎么能不疼呢。有人说,经常吃苦的人经过锻炼,就会不怕苦不怕累,这是一种混蛋逻辑。大家都是人,干了牲口干的活,都会觉得吃不消。在这种情况下,假如不讲几句下流话,就不像是人的生活。马小军像死刑犯盼大赦一样,盼着队长吹哨歇晌。但队长却叫道:不歇了,再推一趟就回去吃早饭!等到最后一趟推完,马小军推着空车下山时,他已经不大像个人:两条腿各走各的,腰弓得像个虾米。除了肌肉酸痛,他还觉得饥饿难当……

然后,马小军坐在自己家里的炕上,等着他老婆端上饭来。这铺炕上放着一个小炕桌,他女儿——一个光屁股的小女孩——站在对面。农村孩子在七八岁前都不穿衣服,这大概是为了省钱。这个孩子脸色青里透黄,细胳臂细腿,样子不怎么健康。但她长了一个大肚子,不知里面盛了些什么。似乎是为了回答这个疑问,只听“扑通”,一堆灰白色的残渣从那孩子的身下喷涌而出,落在了炕席上,堆在那里。假如在现场,你还会闻到一股馊臭的气味,犹如坏了的白薯;而那堆东西的形状也很像豆腐渣。但事实是,那孩子是拉了一泡屎在炕上。这时候,马小军的老婆端了饭进来,把它放在炕桌上,然后用一块硬纸壳来收拾那泡屎。这顿饭是放在粗瓷盆里的蒸熟的白薯干,必须说明的是,这种东西的颜色、质地和孩子排出的粪便极为类似。那孩子嗅到了白薯干的气味就哭起来了。马小军的老婆把屎撮到了猪圈里,把那片炕席草草擦了一下,就坐在了上面,开始喂孩子饭——因为那孩子不想吃白薯干,这件事和填鸭子的过程很相似。据我所知,白薯干噎人,吃起来就像吃锉刀。面对着此情此景,马小军虽然很饿,但也觉得胃口全无。人长着眼睛,真不该用来看这种景象;长着鼻子,真不该用来闻这种气味;长着嘴,真不该吃这种食物。最重要的是,人长着脑子,就不该在这种情景下思想。但是人脑不是机器,想关也关不上。

有些背景必须在此说明一下,在整个七十年代,中国的农民在一年中总有半年是靠吃些品质低劣的东西来充饥,这些东西中包括:白薯干、杂交高粱、粉渣,杂之以野菜、南瓜之类,用农民的话来说,就是骗骗肚子。笔者有幸吃过这些代用食品中的一两种,其他的名目是知青弟兄们告诉我的。我还没听说哪里可以放开肚子吃上等的粮食。插队的苦处不在活累,而在于吃不饱,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吃不饱就没力气,但还要干最重的活,这就是农民的生活。最后,马小军吃完了早饭:虽然白薯干难吃,也必须吃下去,否则就无法活着;他又走到了屋外。此时太阳才真正升起来。猪在圈里吃那泡屎,麻雀在院里树枝头吵闹着,小孩子在家里哇哇地哭,队长在街上吹哨子,喊着:下地了!下地了!在此之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序幕,新的一天到此才刚刚开始……

在自己家里,在碎石垒成的猪圈墙旁,马小军迎来了灿烂的阳光。这种阳光普照城乡,还普照了整个七十年代。《阳光灿烂的日子》歌颂了它的灿烂,但是不全面。我还想谈谈这片阳光的最灿烂之处。因此必须有两个马小军,前一个在阳光下浑浑噩噩,过得很幸福;后一个在阳光下头脑清楚地承受着痛苦。浑浑噩噩的人因此有福,头脑清楚的人因此而倒霉。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长脑子是多余的。灿烂的含义就在于此。

本篇作于九十年代,未完成。——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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