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程庆芬到过外交后援会,她底脸色仍然不大好。这次会议只开了一个多钟头,大家就散去了。
程庆芬正要出去的时候,吴养清还在整理文件。他便对她说:“密斯程,请等一下,我有话对你说。”程庆芬不说什么,就留下同他最后出来。
他们走了两三条街,不曾交谈过一句。他们都有许多话要说,彼此都明白各人底心里要说的话,但似乎在他们两人中间立着一堵墙。这样的会面反而增加了他们底痛苦。另一方面他们愈觉得有这堵墙立在他们中间来分离他们底爱,他们便愈加宝贵这种爱情。在这种情形下面,他们又走过了一条街。
吴养清挣扎了许久以后终于开口了,他底眼睛望着前面,他自语似地说:“庆芬,请你原谅我。我知道我们两人不应该单独地在一起。我知道这样的见面只能够增加我们底痛苦,然而——我实在不能忍耐了。你知道,这几天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就只有一个你。我心中就只有一个你。这几天我底心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痛。我想在你这里求一点安慰,求一点温暖……求一点我不能够从别人那里得到的东西。”他叹了一日气,又继续说下去,“只有你还维系着我底希望,你就是我底希望。我不能够舍弃你。我底生活中充满了黑暗,只有你才给我一线的光明。现在你又要去了!那种黑暗,那种孤独!”
他好象听见了程庆芬底低声的哭泣,他压不住心里的酸痛,凄楚地说:“原谅我,我不应该使你这样痛苦。如果我底过去的生活不是那样,我现在也不会是这样地软弱。我自小就没有母亲,父亲又讨厌我,连一个相依为命的姊姊也早死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是最孤独的人。我挣扎,我受苦,我生活,也许我会死亡,却没有一个人为我洒过一滴同情的眼泪,动一动心。在受过一切的打击和冷遇以后,带着遍体的伤痕,回到那永远是坟墓的孤寂的地方,也从没有过一只温软的手来抚我底伤痕……”他说到过里忽然接不下去了,停了一会,揩了一下眼睛,吐了一口气,他接着又说:“我没有快乐,没有希望,只是消磨生命似地活下去。然而你来了,你带给我光明,你带给我希望。我以为幸福就在前面等我。谁知道这也只是县花一现,只是一场梦。这几天什么都完了。在对一切都幻灭了以后,我这颗心只好皈依你。可是我们两人底缘份竟是这样浅。彼此相爱而彼此又极力相避。为什么应该这样?我实在不能够离开你。没有你,我怎样生活下去?”
她不开口,只是用手帕掩住嘴低声哭着,脚步下得很慢,忽然呜咽地进出了一声:“你带我去罢。”这时他们已经转入一条僻静的巷子。他听见这样的话竟感动到全个身子都抖起来。他猛然把她抱持着,用手擦她底眼睛,扶着她慢慢地向前走,一面低声问:“真的吗?”
“不能,我错了,我不能够,”她觉醒似地说。“让我去,”她挣开他底身子向前走了。
“庆芬,听我说,”他好象失去宝物似地唤道。
她连忙站住,掉过头来望他,水汪汪的眼里露出了深情和遗恨,这表示出来她底内心的斗争。
他向她伸出两手,苦苦地低唤着她底名字。
她走到他底面前,他想伸手去抱她。她连忙退后两步,望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踉跄地去了。刚走到巷口,她又回转来等着那个疯狂似地走过来的他,含着眼泪带着凄凉的微笑对他说:“我们以后彼此可都忘了罢。”吴养清痴痴地立了一些时候,象不懂她底话似的,后来忽然下了决心答道:“我就要离开南京了,可是我决不能够忘记你。我不能够毁灭这样的爱情。”
“那么,请你宽恕我,”她说,声音里含着无穷的哀怨,她底泪水象泉水一般地流下来。“我……”刚说了这个字,她便把话咽下去,默默地走出了巷子。
这时候吴养清并没有痛苦的感觉,也不觉得悲哀。在他什么都没有了。他揩干了眼泪,慢慢地走出巷子。他在人丛中还瞥见程庆芬底白衣青裙的背影。他很想和她再谈几句话,但是她已经去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