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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1页)

我的丛林

1

在这片苍茫的海滩丛林中,我们一家的小茅屋显得实在是太孤单了。平时除了妈妈和外祖母,除了那些偶尔到林中打猎采药的人、园艺场派来小果园的工人,最常见到的一个人只是卢叔——一个令人如此厌恶和惧怕的人。

我渐渐讨厌起自己的孤寂和沉默:有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有时会一直站在林子里发怔。妈妈和外祖母为我着急、叹气,其实她们自己也差不多,我发现她们也不像过去那样愿意说话了,几乎不再发出笑声。我知道她们都心事重重,只不过装得像没事人一样罢了。

我大概和她们一样,都在默默地等一个人。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时间真是无情啊。我们一家竟然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没有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对于小茅屋又是绝对重要的。我们不能没有他,无论在记忆中还是现实中,都需要他的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强烈的期待也就渐渐逼近了。

回来吧父亲,你回来的一天,小茅屋的转机也就来了——它将彻底地变个模样。我想,到了那时候,整个的丛林都会变得喜气洋洋的。小茅屋里的欢声笑语会引来无数的动物,它们将和我们一起流下幸福的眼泪。

可是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仍要一天天地等待下去,而在等待的日子里就只有煎磨,只有无所事事。这期间,只有在卢叔捕获雄阿雅的时候,我才算暂时忘记了其他,因为这时最关心的就是这只生灵的生与死。我每天都去看它,为它忧心如焚。如果我不是从一开始就熟悉这个聪明的生灵,简直就不相信它会是从高山和森林、从芦青河两岸密匝匝的灌木丛中跑出来的一个动物。瞧吧,它的皮毛从柔和光顺闪闪发亮到脏乱不堪,再到最后的满身臭气,已经令人目不忍睹。这个可怜的雄阿雅完全是被卢叔给弄成了这样。而我暗暗痛心的还有自己犯下的罪过——我不该帮他去林中找回雌阿雅……

我晚上开始做噩梦,梦见有人把我关在了一个铁笼子里,我急得四处蹦蹿,用拳头擂着周围的铁栏呼号。大概是我真的在连连喊叫吧,外祖母有好几次在夜里把我抱起:“孩子,你怎么啦?怎么啦?”我在她怀里使劲拧动、挣脱,她就用力地把我搂紧。我喊着:我一定要出去、出去!外祖母安慰我,拍打我,好不容易才让我安静下来……

妈妈平时在园艺场做临时工,挣来的钱不仅要供我和外祖母吃穿,还要余出一部分让人送到南山——那儿有一个可怜的父亲啊,他匍匐在石头上,隐在锤子和凿子中、隆隆的炮声中。我们全家没有一个人能救他回来,而只能按时接济他。妈妈托人送给他的都是一些食物,因为送钱没有用:那些看守们不允许做苦役的人出山买东西。

送东西的人从南山回来时,妈妈和外祖母就匆匆忙忙和他关在里屋,两个人焦急地听他诉说……他们不知道我屏住呼吸立在门边,已经把那个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说,父亲的脸完全变成了蜡黄色,已经满是皱纹了;头发也花白了,人瘦得不成样子,身上的皮肤没有了一点水灵气,整个人远不如上次看到的……

每一次听到父亲的消息,接下来的几天妈妈都无心做活,好像一下子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真该躺到床上安歇了,可是不行,她每天照旧要拖着疲惫的身子到园子里去上工。她要跟身强力壮的工人们干一样的活,像男人那样攀在高高的树上修剪果枝。有一天她连续昏厥了两次,好多人都以为她再也不能转活了,大呼小叫地跑来喊外祖母……最后她还是在树下苏醒过来,而且一睁开眼睛又去摸那把剪刀了。

这些日子里,最值得庆幸的是阿雅的孩子们:这些刚生下的小家伙终于能够自己进食了。它们尽管吃得很少,但总算能省下母亲的一点奶水。我听见它们把食物咬得咯吱咯吱响,心里高兴得无法言喻。我甚至也想到了养一只阿雅,并决心以最好的方式去对待它。我让卢叔给我一只小阿雅,他哼一声:“那你就自己找去吧,我这儿的一只也不能送人。”这个凶恶而又贪婪的家伙当然不能指望。我到河滩苇丛中玩,钻在里面静静地等待,希望出现一个奇迹。当然什么也没有逮到。我只好忍住了惧怕,像卢叔那样,在橡树和松树下面布了好几个皮扣——每一次空手而归时,都不能忘记把皮扣收起,不然被这些皮扣套住的动物就要一直挣扎到死。想一想那是多么残忍的事啊——所以好心的猎人每天下几个皮扣都要做到心里有数,每一次离开时都要如数收起,再清点一遍。

讲起来多么可怕,我有一次套住了一只兔子,可又不敢去取,因为它拼命蹿跳,还发出了吱吱的尖叫。这是一只刚刚长成半大的兔子,非常可爱,栗色的皮毛让我惊喜不已。它一抱在我手中就浑身战栗,一颗小心脏噗噗跳动——一颗小孩子的心脏,一个挺好的小孩子。我一直把它抱回家去,一路安慰它,还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可它全不管这些,战栗如故。我哄着它,喂它白菜叶,喂它最好的果子。它什么都不吃。两天过去了,我终于慌了。我当然没有卢叔那样的耐性和狠心,只得忍痛把它放掉了。

阿雅啊,它就像那只小兔子、像所有的动物一样,本能地在丛林里躲开了我、我们。

这期间给父亲捎东西的那个陌生人又从山里回来了。当他转告怎样把东西交给了父亲时,母亲的眼里马上变得泪花闪闪了。那人离开时,我就悄悄跟了上去。我终于追上几步,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我父亲什么时候回来?”那人捋着一溜胡子四下看看,告诉:快了,快了。他说山洞已经挖得差不多了,整整一座大山都快挖穿了。“那座大山挖穿了时,你父亲,还有和他在一块儿的所有做苦役的人,都该回家了。你想不是吗?”

我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妈妈眼里又渗出了泪水。不过我知道她在想这一天,那是高兴的泪水。她那会儿把我抱在怀里,长时间没说一句话……

2

放掉那只小兔子后,我再也不敢尝试着去捉阿雅了。我知道卢叔是用人世间最卑劣的办法逮住了那只雄阿雅的,当它绝望而死的那一天,我会在心里永远诅咒他的。从逮住它的那一天起,小阿雅们就有了一个被囚禁的父亲——它不能像那只雌阿雅一样享受自由。我发现雄阿雅真的具有男子汉的刚强,它在笼子里滴水不进,只盯着它的妻子和孩子。它的妻子领着一群孩子在院子里玩耍,让每一个孩子都给囚禁的父亲唱一支歌。孩子们哇哇地唱起来,嗓子粗粗细细,汇成了一片歌的海洋。它们唱呀唱呀,唱得人心碎。孩子们轮流趴到父亲跟前待一会儿,眼泪汪汪……

夜里我把在卢叔那儿看到的情景告诉外祖母,她说:“这些生灵啊,和人是一样的,有爹也有娘……”后来她又叹着气说:“你爸也许真的快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你可要好好听他的话,千万不要惹他生气,他这一辈子真不容易,真不容易!”

我轻轻呼吸着,小心翼翼地问:“爸爸年轻时候什么样子?”

“他年轻时清瘦,白净,中等个子。那时候他忙得脚不沾地,从这座城走到那座城,有时还在山里活动。我这儿有他一张戴礼帽的照片。”

外祖母真的爬起来,在柜子里翻找出一沓黑白照片。她细细地抚摸这些照片。

“这个是父亲吗?”

外祖母摇头。

“那一个呢?”

她又摇头。

有一张照片上的人戴着礼帽,长了一双火热的眼睛,这时候正含笑盯着我。我的心一热,不由得把这张照片取到手里。外祖母还是摇头。

可是不久这照片就不见了。“照片哪去了呢?”她咕哝着,料定是母亲取走了。

第二天我问母亲,母亲也摇头。

外祖母描绘着父亲的模样。在我眼里他像个最完美的英雄。他的很多故事我一辈子既不能忘记,也不能完整地复述,因为那是父亲的故事啊。如果一个人能够重新生活一遍多好。可惜每个人的生活只有一次开始……父亲后悔过吗?那时候母亲和外祖父、外祖母一块儿住在海滨小城里,所以他就要待在这里了。也许他真不该来这里一趟——从此他的一生就要和小城连在一起了。从此以后,他就永远属于了这片土地,他的所有厄运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你父亲被牵连进一场冤案里,一走就是好几年。我和你妈搬出小城,在这片荒原上等他。好不容易才把人等回来,都以为苦日子到头了,指望全家人在这片林子里好好过日子,可谁想到刚过了没有两年,又让他进山。那时催他上路的说:只去一年,顶多两年,中间还可以回来看看。人走了,一去就是这么多年,再也没有回来。原来他还是去做苦役啊,原来做过苦役的人这辈子都要做苦役。大山里面常常死人,我就一遍遍为他祷告:‘如果真有神灵的话,你保佑这个男人吧,他是个好人,这辈子没做一点儿恶事。他是我的女婿,我是他的岳母,我知道这个男人有一副好心肠,他就是脾气不太好。保佑他吧,他是个苦命的男人。’也许就因为我的祷告,你爸总算在山里活下来了——可活下来就得受罪,也许还不如死了好呢……”

外祖母说着,却没有像母亲那样抹眼睛。

“有人亲眼见过你爸,说他可能跑过又被逮住,要不那些日子不会脚上戴着锁链做活,脚杆上的皮都给磨破了,上面血淋淋的,血就滴在石头上。他一天到晚闷声打锤子,凿洞——有人要在凿好的洞里放上炸药,把石头炸飞……我从来没把这些告诉你妈妈。你懂事了,只记住爸爸做的是什么苦役就行了,千万嘴巴要严实。你不能在妈妈跟前说这些。”

我的泪水汪在眼里,用尽了力气才没让它流下。是的,我也该是一个男子汉,我要把一切都咽进肚里。后来我从来没有把这个残酷的故事告诉给他人,也没有告诉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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