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十三岁的时候就爱过一个姑娘呢……那时我爸爸还在一个农场里劳动,我常跟爸爸住在乡下。农场里分配给爸爸的工作就是让他推磨——推磨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那时候没有面粉机,要人工推动石磨磨粮食……”
“爸爸推磨时,我就负责往磨眼里灌粮食。我那时候十二岁,邻居家的小姑娘也十二岁。后来我们要帮助爸爸,就在磨盘的另一端拴起一个推棍,我们俩一起推。这样爸爸就可以省点儿力气。我们俩——我和那个小姑娘,干活时就要紧紧挨着。我们天天帮爸爸一块儿推磨。有时候爸爸还没来,我们就提前到了磨房里……那时就是这样,整天偎在一起。我直到今天还能回忆起她身上那股热乎乎的气味。那种气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有点儿像干草的香味,还像一个挺好的小动物的气味,比如猫在阳光下……”
我笑了。
“真的。反正那时候我一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心就噗噗乱跳。后来爸爸不到磨房来了,我们还是照旧到这儿玩……”
阳子说到这儿顿住了。他瞥瞥我,确信我在认真倾听,反而不好意思说下去了。他咽了一下:
“那时候我们不过是紧紧搂抱着,还不懂得接吻……从来没有见过别人接吻,可是不知怎么,我们的脸刚碰到一块儿,就互相找到了对方的嘴。她的小嘴软乎乎的,像小猫舔食什么东西似的,对在我的嘴上……
“后来我就回城了。她爸爸也带她回城了——她那个城市离这儿很远很远。”
“你应该去找她的。”
“我去了……”
“找到了吗?”
“找到了——”
我听下去。
“她真是长大了,长得比元圆还粗一倍,个子也比元圆高。说话瓮声瓮气的,像个男人,我给吓了一跳。她见了我一点儿也不亲热,大概完全认不得我了。我不喜欢她现在这副样子,可又总想从她身上寻找十三岁的那种感觉。我在她家多待了一会儿。后来,我不知怎么就谈到了小时候在一块儿推磨的事情。她爸在一旁说:‘就是呀,就是呀,那时候你们俩可好哩。’说完之后就到另一间屋里去了……我那一年正好过二十岁生日,就是说那是前年的事了。她爸爸刚刚离开,那个粗壮的姑娘立刻瞪圆了眼睛说:‘原来就是你呀,你怎么不早说呢?”她说着伸出两只又粗又长的胳膊,我还来不及躲闪,就被她一下抱住了。她把我揽到怀里,我动都动不了。这时候我才感到有点儿害怕,想抽出身子从她怀里逃走,谁知她的腿也把我绊起来,两臂一缩,再次使劲搂紧了我,嘴里咕哝:‘原来就是你呀……’她的两臂可真有力气啊。她想吻我一下,可我总在奋力抵挡。我觉得可怕极了,只使劲低着头。最后她的口水把我的头发全弄湿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
“你还笑!那一会儿我真给吓坏了。我决心一辈子再也不冒这样的风险。到后来,我好不容易才挣脱开跑了。我跑开很远,才听到后面有什么声音,回头一看,见她父亲站在门口望着我,直呆呆地望着。”
我不做声了。不知为什么,这个故事最后有点儿沉甸甸的。
“从那儿回来以后,好长时间我懊丧极了……真的。”
“你太敏感,也太脆弱了。它过去了也就过去吧,不要想得太多。”
“不,我想到了很多别的事儿。不知怎么我觉得人要活下去很难,很难很难。我不知该怎样处置自己。我觉得每个人都是很难很难的,只是他们不说罢了。人原来都是很痛苦的,除了别人加给他的一份痛苦,还有自己的、装在心里的。装在心里的谁也不愿讲,要讲也讲不清。好人都在不停地管束自己,可是我觉得我已经快没有这个力气了。我觉得我自己常常要分成两个人:一个正常的人,一个不正常的人。我现在已经不能监督另一个‘我’,害怕那个‘我’跳起来干坏事……那个‘我’想让她像接待其他客人那样走近自己,多么可怕!我就是为这个才感到恐惧,来求你帮我——你比我好,我知道你做得比我好。”
“你能看到我是怎样管束另一个‘我’的吗?”
“能看到。”
“你错了,一个人内心里的挣扎别人怎么看得见?况且每个人都在掩饰这种挣扎……”
2
阳子默默地,大概来不及对我的话加以深究。后来他只愿自己说下去:
“我没有办法,我害怕我自己。半夜里,妈妈爸爸都睡着了,他们睡得好香,可他们不知道我正在另一个小屋里折腾自己。有一段时间,我每夜都要想十三岁的那场热恋,每夜都要想。我幸福极了。我身上尽管在燃烧,可每一次都觉得那是值得的。我终于没有垮,没有被烧成一堆灰。多么好的十三岁啊!后来我见到了那个姑娘,就再也不敢想我的‘十三岁’了。憋得难受,火炭一样的东西在我心里烤啊烙啊,有时一个人赤脚跑出去,只穿很少的衣服。我觉得冰凉的泥土从脚板那儿凉遍全身,怪舒服的。跑啊跑啊,有时候一口气跑上很远……有一次我跑到大街上,一个要饭的流浪女人——也许是个疯女人,半夜正在街头游荡,见我从她跟前跑过去就喊:‘哪儿来的野物,家来,家来!’她张大手臂要来搂抱我,我吓得四处躲闪。可她左右移动着身子,像篮球运动员拦球那样一遍一遍阻拦我前进。那天正好有月亮,我看见了她身上碎成一缕一缕的衣服,看见了两个很大的鼓胀胀的乳房。那两个乳房使我感动了,如果有一支画笔一片纸,我真的会把它画下来的。我差一点儿不顾她的肮脏和丑陋,凑得更近一些。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个女人更可亲可敬的人了……就因为一阵踌躇,我让她一下给搂到了。她把我的头按紧在两个乳房上。我的脸第一次碰到这么柔软这么饱满的地方……这个女人刚刚三十多岁,乳房胀得很。她使劲搓揉我。我清清楚楚感到有一股喷香的乳汁哗哗地在鼻子两侧流下来,又顺着嘴巴流下去,流到了我的脖颈、胸口。我像大声泣哭了一场似的。不知停了多久,我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挨近我,就伸手奋力推拥——我因为恐惧,不顾一切推开她,撒腿就跑。那个女人就在冰凉的夜气里大声呼着:‘我孩儿,我孩儿……’我跑啊跑啊,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才在一棵树下站定了。心还在噗噗乱跳,我擦身上脸上的乳汁,好费力。后来我发现我真的哭了。我满脸都是泪水和乳汁,觉得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像找到了最大的安慰。那天我艰难地走回去,剩下的半夜,我睡着了,睡得比哪一天都香……”
我在倾听时,不知什么时候把手搭在了阳子的肩头。我得承认,我被这个真实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
阳子两手捧着头,不停地摇动。停了一会儿他突然声音涩涩地问:
“你那时候一个人在山里是怎么过的?”
怎么回答?孤孤单单一个人,却要面对无数个夜晚。可那时候最主要的还是想法吃到东西,把肚子填饱,别的暂时都顾不得了……当然,我也有各种各样的渴望,有不安;有时候我一个人烦躁极了……
我这时候不由得想起了“偏”,一种深深的内疚和疼痛袭上心头。我闭上了眼睛。
“你讲一讲自己的故事吧。你总不该向我隐瞒什么吧……”
“……我那时候不像你,我没有一个安定温暖的小窝。我的住处经常变换。小时候,我除了在林子里玩耍时愉快一点儿、在外祖母和妈妈的身边是幸福的之外,剩下的回忆就全是可怕的了。在山里,我千方百计要把嘴巴填满,要找吃的。那时候我常常为一顿午饭和晚饭发愁,动着心眼儿想弄点东西。我到山上偷红薯和花生,再到人家的菜园里拔一棵葱、揪一个辣椒。这就是我的生活。我还没有来得及去想更多的事情,有时候它们出现了,但只是一闪而过……即便这样我仍然能感到它们的存在,它们正令我不安。我知道我心上有个渴望——我渴望奔跑、渴望找到自己的心爱。我是这样的不甘屈服。我觉得我首先是要活下去,要走出这片大山——因为有什么正在远处向我呼唤呢。就是这样……”
阳子急促地打断我的话:“对,它在遥远的地方,它不在眼前。所以我一回到具体的事物上就变得犹豫了。它真的只在远处,在想象中……就是这想象让我浑身灼热,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心中有一股火苗在蹿跳。为了熄灭心中这股火苗,我就让冰凉的雨水冲刷周身。有一次我们在田野里写生,眼看雷声响起来,风阵阵大了,大雨就要来临。一伙人都慌慌地收拾东西往回跑,只有我一个人故意做得慢慢腾腾。他们像是怕极了,都一齐喊我,我听也不听。就这样,我让一场大雨淋了个痛快。有时我在野外画着画儿,心思早就飞到了远处,这时就不知道手底下涂了些什么。我把太阳画成了碎玻璃,像一个太阳破碎了……”说到这儿阳子的目光呆滞了,停止了诉说。他望了望四周,简直像央求似的:“带我走吧。你什么时候出发,我就和你一块儿出去,那肯定是最来劲儿的一趟旅行了。我不能一直待在这个城市了,真的不能了,再这样过下去我会生病的……你带我走吧!走吧……”
我看着一会儿沉默、一会儿焦躁难耐的阳子,心里生出了深深的、奇特的怜悯。我像面对着一个孪生兄弟、一个硕果仅存的同伴,却不知如何是好。更多的时候只是一种无言。因为我知道,谁也不能安慰他,他依仗的其实只有他自己。
我们这样沉默着,相对而坐。一阵又一阵涌来的怜悯淹没了我……不知为什么,我又想到了童年,想到了那只可怜的阿雅。在这个城市里,我一次次试图听到它的声息,看到它的影子,可都没能如愿。
我不忍心在这个时候讲它,更不愿去想它悲惨的结局。可我这会儿面对阳子,却怎么也忍不住要讲它的故事……
真的,我此刻那么想对他——而不是别人,讲一讲那只小动物的故事。我暂时还没有勇气讲出黄色套袖和那个草寮,那要留待将来;可我要告诉他卢叔怎样逮住了阿雅,怎样运用了可怕的智慧:抚摸它们,爱护它们,有时又用饥饿折磨它们。这故事太残忍了,但我无论如何要对阳子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