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提议叫上阳子。吕擎没有做声。我发现他不太情愿的样子,就强调了一句:“我们不能撇下阳子。”
吕擎哼了一声:“我们什么时候也不能撇下他。不过这家伙这一段神气头不对。”
我明白吕擎的意思。人啊,激烈动荡的青春哪……我想起了阿蕴庄的那个姑娘,在心里可怜起阳子来了。
吕擎停了一会儿,眼睛望向一个地方:“老宁,还有一个人是特别向往这种生活的——如果他在这儿,我相信他会跟我们同行的,你猜猜这个人是谁?”我猜不出。吕擎点头:
“林蕖。这家伙其实就是一个四海为家、骑马挎枪打天下的那种角色。他是个干大事的人,他心里的野性极足,绝不是个安于生意场的人,无论他成了多大的财东……”
我打断他的话:“一个有了女秘书的人,一个经常到国外度假的人?你是说他?你现在对他有多大的把握?”
吕擎不解:“你是指哪一方面?”
“指朋友——像过去一样的朋友。”
吕擎点头又摇头:“我们尽管很久没有在一起了,可是我坚信他不会改变。老板和老板的区别太大了!他走向商场的初衷与其他人根本就不一样,这是一个壮志未酬的男人,对他来说,挣下金山银山都没有多少意义。钱只是他实现理想的一个工具而已。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恐惧于金钱的腐蚀……”
“我最好相信是这样。可是人真的会变的。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他是你的同学,你们曾经一块儿干过。那一次他陷得够深了,跟橡树路彻底闹翻了,这才迁居北方那个城市。他成了商界大人物之后虽然十分低调,可惜整天忙碌的仍然是巨额财富的积累。他没有做出任何让我们吃惊的事情。”
“那还不到时候。我听他说过一些资助计划,在贫困地区建校、给收容所巨额捐助……还有其他想法。他不会让我们失望的,你再给他一些时间。”
我想起了那次找他扑空的事:“我们杂志社电话和书面联系他已经几次了,其实我们需要的对他来说不过是很少的一笔钱。我觉得他与许多商界人士没什么两样,很吝啬的。”
吕擎摇头:“不,我忘了告诉你,后来他给我来过电话——他早就仔细研究过你们的杂志了,这才决定不做捐助。”
“为什么?没有意义吗?”
“他没有细说,他只是告诉我——‘对不起,钱我有,但我有更伟大的使用’。”
一句大言,一句空洞的搪塞。我厌烦这样的回答。这时候我又想起了阿蕴庄里那些收藏的艺术品,不知怎么,一股愤愤不平之气涌上来,我随口揶揄道:“他应该投资阿蕴庄,成为那里的一个大股东;他应该学一下那个神秘人物穆老板——他们才是同一个阶层的。警惕和恐惧金钱的腐蚀?一个亿万富翁?我怎么听了后背一阵阵发凉呢?”
吕擎半晌未吭。他看着窗外的帐篷,嗓子突然有点儿嘶哑:“也许是我们对这一类人物——我是指对这个阶层的过敏症,也许是并无多余的担心。可我惟独对林蕖有信心也有把握……那是怎样培育起来的一种信心哪!老宁,你可能到最后也不会明白……我和他平时联系并不多,有时半年过去了还没有通上一次电话。可我们是心心相印、心照不宣的。相信吧——就像相信我一样相信我的这个朋友,千万不要往坏处想他……”
我不再说什么。因为我已经察觉了自己的冲动,那是一种毫无来由的愤慨和焦虑。但我内心里对目前的林蕖仍旧没有信任。我更信赖自己的直觉。
3
在桅灯柔和的光线下,我的思绪飘向很远很远。我在想一个人大山里的日子,想父亲晦涩而艰难的岁月,想那个一直被我隐瞒了许久的山里义父——这个人啊,我们从未谋面,围绕我们之间却生出了那么多故事。这是一个背叛和分别的故事,也是一个逃离的故事、痛失昨天的故事。我的刻骨铭心之爱竟然就包含在这个故事之中。是的,我心里有一个沉沉的硬块,它硌得我日夜不宁。这不仅仅是因为愧疚,还有其他,有等待我破解的谜一样的宿命。我生活在两个父亲之间,一个是真实的,一个是虚拟的。
吕擎在饮一种深棕色煎茶,我尝了尝,有股说不出的陈年老味,它完全不同于我早已习惯的绿茶。他说这种茶因为可以藏得长久而变得更为让人喜欢:无论你在旅途中或是哪里,也无论你带着它度过了多么漫长的日子,它照样可以让你有一次像样的享受。因为它沤制过,所以它不再那么脆弱和容易改变。你尽可以随便煎煮一下喝,也可以往里加盐加糖加牛奶。今夜我试着喝了一大杯,渐渐觉得这不是一种茶,而是岁月本身的苦涩和甘味……我说出了这个感觉,吕擎笑了笑:“茶就是茶。”我知道他总是嘲笑一切书呆子式的酸腐。
沉默了一会儿,吕擎突然问:“你说要进山找父亲——义父?”
我点头。其实我每一次去山里,都觉得和父亲在一起。那是他的苦役地啊,那里的每一处都洒下了他的血汗。我为什么要一次次去接近和寻找?就因为这之前我们之间相隔遥远,我躲避他厌恶他,想与之永远分离。两个父亲对于我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