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
1
我和梅子为即将开始的远行而忙碌,两人都有些兴奋。我们要在离开前把一路上所需要的东西全部准备好。梅子心细,她一边翻找着零零碎碎一边设想着旅途,不时地停下来问问我。一些杂七杂八平时全放在了堆房里,那是两间搭在屋前空地上的油毡顶棚子。两年前这儿只是三十多平米的空地,上面除了两棵杨树,还有我们建成的一个小花坛。后来有一个外地朋友路过这儿,他先是建议、后来索性和我们一块儿干起来:在空地上搭建了一个棚子,既可以做堆房,又可以做厨房之类。
这天我们正在堆房里翻找着东西,突然从一边传来了很重的脚步声——这啪哒啪哒的踏地声不同于我熟悉的任何一个朋友。梅子正起身去提水,一抬头就看见了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走来。她小声对我说:“来了一个乞丐。”
我瞥一眼就继续做活。可是那个乞丐一直走过来,然后在我们面前停住了。我转身搬东西,他仍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嘴里还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嗯咦!”我不由得去看,这一抬头马上愣住了。可还没等我喊出来,对方就一下握住了我的手。
他笑着。我两手脏脏的,可是我们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赶紧招呼梅子,说快看看是谁来了啊。我告诉她这个人是庄周——我们在外地流浪的一个好友回来了!
多有意思,眼前的人分明是一个真正的流浪汉,瞧他的脸给晒得乌黑,一笑露出的牙齿洁白洁白。他的头发已经像女人一样长,上面还沾了草屑。天气不太冷,他却穿了一件破旧的棉衣,衣领处已经有了汗渍。
“老庄,你这家伙,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我扯着他,把他介绍给大惊失色的梅子:“他就是庄周。庄周回来了!”
梅子往前走了一步,庄周对她点头微笑。她和他其实很熟,两年前他还在我们家住过呢!不过这一次庄周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离开得也太久了。梅子瞧着这副模样似乎有些紧张,不敢直呼他的名字。
“你这个家伙,你一点儿音信都没有!”我拍打他的肩膀,请他进屋。庄周回头看着梅子,又专心端量我。他一边走一边跺脚——我知道他只有愉快到了极点才会不停地跺那双大脚。他穿了一双破旧的军用鞋子,没有袜子,也没有系鞋带,翻开的鞋口露出了粗糙的脚背。他的面容刚才还有些呆滞,进屋后却满脸欣喜。
“你这个家伙,怎么摸到这里来的?”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一手摸起了茶几上的火柴,一手撕破了一包烟。点上烟,又喝了一大口水,才舒畅地吐出一口气:“……早晨从火车上下来,想在城里换口气,再赶下一班火车往东;后来就想起你、想起一帮朋友来了。心里一热,就挪不动腿了……”
梅子一直站在一边,这会儿不知如何是好,好像还有点儿拘谨。这会儿庄周说饿了,她就应一声给他弄吃的去了。她这会儿多少有点儿慌里慌张的。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过来了,老庄一连吃了三碗。吃过之后他说话的声音就柔和多了,声音也变得低缓了,一会儿就眯上了眼睛,歪在沙发上睡着了。我看看他蓬乱的头发,破旧的棉衣,心上顿生怜惜。可以想见他一路的饥饿困顿。梅子轻手轻脚走开,取过一床毛毯搭在了他的身上……
他舒舒服服睡了一觉,醒来打一个长长的哈欠,四处环顾着……这时我才想:庄周也许一时不会走开。他真该在城里会会朋友,待上几天甚至更长;因为他在旅途上难得有这样的休整期。正这样想着,他真的说了一句“不走了”,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担心地问:“你们这些天没事儿吧?”我和梅子对视一下,都不好意思说马上要回山区的计划……
晚上,我们在外边一间给他搭了个简易床。他鼾声如雷,还不停地说梦话,梅子好几次给惊吓起来。我照例要在案边磨蹭到深夜,有时蹑手蹑脚出来,端量一会儿他奇怪的睡相。我发现,可能是长期流浪生活养成的习惯,他晚上睡觉不脱衣服,就那么仰躺着,被子只盖一角……看着眼前这个人,没有人会相信他许久以前曾是那样一个人,甚至还以为他伪造了一份履历呢。这个人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整个过程本身就构成了一部长长的传奇。
几年以前庄周还是这座城市里的一个显要人物,在许多人眼里他简直是“橡树路上的王子”。他在青年组织和艺术委员会都担任要职,而且出身名门,有一个漂亮的妻子,孩子刚刚两三岁——也就在这样的情形下,有一天突然发生了一件震动整个橡树路的怪事:这家伙失踪了。可以想见里里外外的惊愕,全家人急成了一团……直到许久之后大家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庄周“出走”了!只不过听起来所有理由都难以成立,而且逻辑混乱,完全像是一个精神病人所为。就这样,他从这座城市里消失了,一时音信全无;随着时间的推移,断断续续有些消息传出来,有人说他已经是一个流浪汉,还亲眼看到他和真正的乞丐们搅到了一块儿。从庄周投入茫茫人海的那一天起,大家就开始想象和猜测他的生活:这样一个人抛家舍业一抬腿走开,那真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从橡树路上走开的人哪,从此享受格外自由格外寂寞的生活去吧,那会是一条多么陌生多么偏僻的人生之路啊……
屋里有点儿闷,我于是打开了窗子。离得很近了我才发现,几年没见了,他的脸相却一点儿都没变老,只不过鼻子上不知怎么受了点儿伤,结了个小小的疤痕。我想那也许是在旅途上被人殴伤的。
我正端量着鼾睡的人,梅子醒来了,她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我们一块儿看着这位突如其来的、奇特的朋友。一会儿,他的喉结活动了一下,接着立刻睁开了眼睛。灰暗的灯光下,这双眼睛一睁开就显得大而明亮,还有些特异:两个眼角有点儿微微上吊,双眼皮,一对眸子黑白分明。不过这眼睛睁大了的时候,正流露出一股不难察觉的野性。他一下子坐起来,揉揉眼睛问:
“怎么还没有睡呢?你们俩……”
我说:“没有,我们起来走走……”
“走走?”
梅子的脸红到了脖子。
“去睡吧,天不早了……”
他说着打个哈欠,一仰身子又躺下了——刚躺下不久,又发出了呼呼的长鼾。
2
庄周真的住下来了。我和梅子多少有些作难,也有些矛盾:我们既希望这个客人多待些日子,又怕他长时间耽搁了我们的行期。他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他不知道我们已经从吕擎那儿借回了尼龙充气帐篷,一切远行的准备都弄停当了;还有,岳父一家也支持我们的这次长旅,同意我们“回老家一趟”。这显然是一次不同寻常的旅行,梅子这些天里正幻想着呢,她将旅途想象得完美而浪漫。庄周到来之前,我们两人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快些回到那片大山……
夜里,庄周的呼噜声搅得我们实在没法入睡。除此之外,他带给我们的倒尽是愉快。每天天亮以后他总是很少待在屋里,匆匆吃过早饭就出门去了。我知道他大概是要料理一些事情,离开这么久了嘛;他还要去会城里的朋友,他在这座城里的朋友可太多了。
有一次他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几盒糖果,一袋糖酥煎饼,用一张报纸裹着,说是送给梅子的礼物。这让梅子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梅子从柜子里找出了几件衣服,想给他换下那件棉衣,他愉快地接受了。我的大多数城里朋友他都熟悉,这会儿终于开始一个个打听他们了。我把吕擎、吴敏、阳子几个人的近况介绍了一下,他立刻搓着手说:“真想他们啊!我……”他嘴里发出了一声不易察觉的呻吟。
我于是马上在电话中找到阳子,然后又把吕擎和吴敏叫来……
这是一次出乎意料的聚会。这次重逢不知怎么让人阵阵伤感。大概几个人都在不约而同地回忆过去的庄周——当年的那个“王子”,那个西装革履的家伙……阳子想从邋邋遢遢的庄周身上发现一点儿什么,比如令人厌烦的一丝矫情、经过掩饰的悲伤、装腔作势和耸人听闻的言谈举止之类,结果很难。阳子小声告诉我:对方这会儿不过是极力想让我们大伙儿愉快,自己却咽下了难言的痛楚。“为什么要出走呢?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呢?”阳子皱着眉头说。他的这些质询有时也塞在其他几个人的心里,但事已至此,没有一个人当面去问……
庄周把脸转向吕擎,问他这一段忙些什么。
吕擎搓着手:“没什么,我们正……”
他大概想说“正准备结婚”,这时笑着去看吴敏。
吴敏的脸通红通红。我知道她和梅子一样,都对这个流浪汉朋友感到十二分的费解和陌生,除了深深的好奇,内心深处还多少会有一种拒绝……吕擎面对庄周却表现出一种特别的兴奋,他像我一样,从过去到现在都很喜欢这个人。我与其他人不同的是,我对庄周出走的原因知道一些,但我不想说得太多——其中的某一部分永远都不会说出……大部分人在庄周出走之前与他见面的次数就很少,现在当然更少了。大概足有两年我们谁也没有见到他的影子,只有零零星星的传闻飘到耳边。可是说心里话,我们平时既想念他,又不愿过多地提起他……
仿佛在这座城市里,特别是在上一代人和女人的眼里,庄周或多或少成了一个忌讳。这虽然有些奇怪,但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大家平时提起来总是要回避他:存在心里,闭口不谈。
真实的情形是,他的突然消失不仅在亲人当中引起了痛苦,就是朋友之间也多有抱怨,对这个事实难以接受。当时在全城一部分熟悉他的人当中引起的震动太大了,都觉得这是六月下雪晴空打雷一样的怪事,再不就是一个经过了伪装的弥天大谎。后来当一切都被证明是真的之后,各种流言和猜测也就纷至沓来,朋友们见面都是张大了嘴巴,发出“啊哦、啊哦”的惊嘘声。刚开始不少人以为这是一次“逃情”,就连他的妻子李咪也信以为真。想想看,这个年头除了婚姻、除了男女情事还能激发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兴趣,城里人哪里还会关心其他。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也难有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创举,敢作敢为的人越来越少,除非是男盗女娼……可惜这一回他们的估计都落空了。随着日子一天天漫延下去,人们知道远不是那么回事,也没有那么简单。由此而引起的困惑比以前大出了许多:既然不是为了一个女人,那么他又为了什么干出这等傻事来?这可不是一般的傻,要知道一个人傻成了这样,那也只有称之为精神病了——原来今天的世界上还有如此怪异之事:一个人匆匆出走不是为了别的,而仅仅是为了做一个货真价实的流浪汉——这个故事在今天不仅是荒唐到了极点,而且绝对不可听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