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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候颇为自豪地想过:大概很少有一个人像我一样,在童年时代结交了这么多的动物和植物朋友!因为我出生的这片平原是如此地富有,还因为我的孤单——我必须寻找自己的伙伴,必须和这些无言的朋友朝夕相处。我想不出有谁的童年会像自己一样寂寞……我默默无闻地一个人游走,走了很久很远……我知道的荒原故事太多了,它们将永久地贮藏心底。
从我们家的茅屋往北,穿一片片林子就可以看到那片碧绿的海湾了。小时候我不知道降生在这个海湾附近是一种多大的幸运,也不知道这个海湾是天下最美的地方之一。洁白的海滩,蓝蓝的水,天上的白云——站在海岸上,那波涛汹涌或平静如镜的无边之蓝给人多少想象。我觉得这整个原野,特别是这光滑的沙滩,都是从海底一点点推拥出来的。直到很久以后,当我能够从自然地理和地质学的角度去观察它的时候,仍然不愿承认这些海滩堆积物是来自陆地,由陆地岩层受到风化和侵蚀之后,通过河流搬运到了沿岸地区——我原以为这无边的洁白之沙是大海馈赠给我们的。关于它的神奇传说实在是太多了……
童年尽管有着数不清的痛苦记忆,可是仍然不能磨灭那些美好的回想。夏天到海里游泳,会看到无数翅膀雪白的鸥鸟;冬天,最冷的几个月份里,海边会有小舢板一样漂来的冰矾,冰矾上面有时竟然载着几只大鸟。有一次我跳到了一块靠岸的冰矾上,不知不觉间水流把这块冰矾移动了,慢慢地向大海深处漂去。我简直吓坏了。后来那块冰矾划了一个很大的弧线,最终还是靠岸了。这是一次可怕的经历。
离我们最近的这一段海岸线全是由细细的沙子构成的。那时我跑得最远的地方,就是西部凸进海湾的那个岩石半岛。它是由结晶岩组成的,海岸有一部分变质岩和玄武岩。由于它特别坚硬,结构细腻,所以能够经受海水的长年冲洗撞击。但由于它的裂隙柱状节理发育,在波浪的反复冲撞下,岩石沿着一些裂缝破碎崩落,形成了一道悬岸。小时候走在这些悬崖下边要小心地绕开:害怕头顶那些奇形怪状的悬石会脱落下来,提心吊胆。岩岛东部的这边叫蚬子湾,是海贝最多的地方。我熟悉这里的每一粒沙子,每一块卵石。这里的渔铺子最多。
在蚬子湾,即便到了深夜还有拉大网的人。海上老大一声怒喝,所有的人都要怕他。我们一帮孩子在高高举起的火把下看着活动的人群,看着拉上岸的那些跳动不止的银亮亮的、像大刀一样竖起的大鲅鱼,还有身上带着灰斑的叫不上名字的大鱼,发出连连惊呼。那时人们不太注意随处可见的海贝,大家的力气都用在捕捉大鱼上了。
想不到几十年后海里的鱼越来越少,只剩下了海贝——它最后竟引发了一场疯狂的掠夺。人们采贝的方式已不像当年那样,在浅滩上用手脚去触摸,而是用机动铁齿耙将它们挖出来,用一排排大铁锅煮熟去壳,将贝肉用盐末拌好,装到印制漂亮的塑料袋里,装上海船运到远方。这场掠夺直到前不久还没有停止,以至于平原和丘陵地区的人都拥进了海湾,没有机动船就扛着一个铁齿耙、划着小舢板……渐渐浅海的蚬子没有了,采贝的人就开船到深海里去了。越来越多的木船安装了机械动力,一张张巨大的铁齿耙被机器绞盘拖着,在海底一遍遍来复耕耘,像篦头发一样。这种掠夺从春天到冬天,除了有大风暴的日子,一年里没有一天停止。有时到了午夜,海里还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深夜的海风把采贝人的嗓子弄痒了,那种粗咧咧的嗓门在喊、在骂,直飘到很远很远的岸上。船上的柴油机喷出的浓烟在蓝色的海湾上空积起了一层不祥的铅云,沉沉地压在头顶。那些大马力机帆船的轰隆声震人耳膜,下水的巨大铁齿耙都是用粗钢筋和三角铁焊成的。绞盘轰隆隆转动,大铁齿耙像抛锚一样投在深水里,然后就是往前拖、往上绞。铁齿耙拖上船时总装满了各种卵石和大大小小的海贝、鱼虾,它们一块儿被强掳而来,轰隆隆一块儿倒进船舱。那些不小心滚到甲板上的惊慌失措的鱼、大海螺、蟹类和乌贼,被驾船的人飞起一脚踢进舱里。最热闹的时候是船上岸那一刻——一帮帮蚬子商贩围拢过来,他们吵吵嚷嚷,互不相让,等不到帆船靠岸就猛扑过去。商贩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些女商贩从男人叉开的双腿中间钻过,又被站在船上的男人一拳打进水里。女商贩并不恼怒,骂几句重新扑上来……海水把他们的衣服弄湿了,弄得全身都是盐碱和腥臭味儿。那些抢先买到蚬子的人就在大海滩上直接支起大铁锅,把水烧得滚开,一袋袋发黑的脏盐和蚬子一块儿倾在锅中,然后用一根粗粗的木棍在锅里搅动,旁边的人就不断用一把大铁笊篱从锅里打捞熟蚬子。另有一些专门贩卖熟贝的二道贩子站立一旁,他们专等把带壳的熟贝运走,卖到不远处的那些村子里,让一群群无事可干的村民除壳、晾晒贝肉,然后再进行包装——另一些人把这些所谓的成品收走、运货上船。这个过程不知要把蚬子倒多少遍手,每个环节都有很多人获利。那些没事可做的庄稼人越来越多地把希望寄托在这片海湾上了。只有打鱼人在不停地抱怨,说这里被搅得昏天黑地,已经根本无鱼可打了。结果他们只得将渔铺往东迁移——如今站在这片海湾抬眼望去,再也看不见像金字塔般矗立着的一个个渔铺了。历史最久远的铺子也不得不移开,只在海滩上留下了一个黑乎乎的废弃了的基座。那些在这儿居住了快一辈子的铺佬,拆铺时忍不住洒下一汪泪水。在这些黑乎乎的老渔铺子里,他们把多少梦想和故事一块儿抛下了。如今他们不得不挪挪窝了,另一种未知的命运在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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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都是一两年前的事。现在的海湾已经变得更加陌生,不堪入目。我简直不忍心去看芦青河口、那儿的一道道渠汊……时下河旁的每道支汊都流淌着污水,一直流向海湾。河两岸各种各样的工厂都把废弃物注入蚬子湾。造纸厂排出的棕黄色水流上,漂浮着一层屑末,日夜不停地涌向海湾。这儿的打鱼人更加没有指望了,他们只得远远地躲开,躲着这股死亡之水。死鱼越来越多,而蚬子似乎是生命力最强的一种生物,还能够活着、能够繁殖——只是这一两年里蚬子才开始死亡,间或有几只苟活的蚬子,总是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煤油味和碱味……
而仅仅是前一年冬天,蚬子湾里还是一片热闹。大雪把整个海滩都覆盖了,这是赶海人一年里最辛苦的季节——即便在这时候,那些采贝的人也不愿停止工作,他们仍然把采贝小船开进海湾。只要每天可以采到几公斤蚬子,那么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冒着严寒下海。他们的脚和手都冻出了一道道血口子。由于采贝的活计有时不允许他们戴上笨重的手套,有的竟然把手冻烂了,让人看一眼就会想到那些麻风病人,变色的血一滴滴洒在甲板上……那个冬天,我记得海湾像一个巨大的广场,到处人流汹涌。我在这儿不止一次看到被叉伤的脚、被绞去了手指的人;还有的被绞盘伤得厉害,不得不截掉了一只手……他们就是带着这些残缺不全的肢体,重新返回海湾……如果遇上风暴,这些小船差不多没有任何抵抗力。如果是冬天,船翻了就极少有生还的希望。夏秋天里,水性好的人还可以勉强游上来……死去的外地人都不往村子里拉,而是就地埋在了荒滩上。他们尽可能把死者搬离海岸线远一点——这样即便是大风天里,海潮也不能将坟头推平。不过那一座座的坟尖很快就沉没在一片摇荡的荒草里了。
我不记得人们对死去的亲人会淡漠到这种地步。大家好像都心照不宣,不愿把死亡的悲哀带到活着的人间。但这毕竟是死亡,是巨大的不幸,人们还是不能很快将其遗忘。于是就会看到,大海滩上常常有一些满面悲伤和痛不欲生的人。他们奔向海湾,半路先要跪在荒草里,在那个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够辨认的坟头上哭一会儿,悲痛欲绝。一旁赶海的人看到他们,只要瞥过去一眼,赶紧把头扭开。他们要继续赶路。
我很难忘记最后一次看到的那个海老大。
这人已经很老了,在附近一片海上赫赫有名。那天他拄着拐杖,踉踉跄跄穿过荒滩,直接奔到了蚬子湾。他的眼睛已经混浊了,看了一会儿铅灰色的烟云下面那片影影绰绰的船帆,开始大声呼喊……旁边的人都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一些人就凑近了。老人问:
“海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什么?”
旁边的人茫然不解。有人愣愣神,如实告诉:蚬子湾嘛,蚬子在海底就像厚厚的米饭,一抓一把——铁齿耙就好比人的大手……海老大张着没牙的大嘴,啊啊呼叫:“米饭啊米饭啊,黏糊糊香喷喷的米饭啊,这辈子只吃上了一口……”他拍打着膝盖,不知是哭是笑,坐在了海滩上。他把拐杖放在了盘起的两腿上,用力摇动,拐杖柄上的龙头一转一转。这时走来一个面色焦黄的三十多岁的女人,是他惟一的女儿——她的男人在几年前死在了蚬子湾里。她倚在老人身边。老人的眼睛就像失明的人那样费力地闭上、睁大,好像是用嗅觉而不是视觉,去感知他面前的这片海湾。他的鼻子蓬蓬地嗅了一会儿,说:“海更腥了……”女人说:“爸,船冒出的油烟呛你的鼻子啦……”
老人年轻时曾经率领过最棒的一支捕鱼队。那时可没有这么多的机帆船,却能捕到一些大鱼。打鱼的人把那些瞪着一双大眼的鱼哗哗地倒在岸边一溜苇席上……那时的吆喝啊,火把将所有的眼都映亮了,照出一片古铜色的皮肤,各种各样的人挤成了一团。一会儿就是一座鱼的山岭,它在缓缓升起的月亮下泛着银光。那时候他的女儿还小,不过已经成为海边上的小会计了,扎着一对羊角辫,不停地拨动算盘,引得那些买鱼的年轻人吱哇乱叫。海老大就在旁边大骂。现在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姑娘,当年就由他做主嫁给了一个最好的渔人。他预料这个年轻人也可以成为海老大。那时候老人的身板多么硬朗,一声吆喝,天上的云彩都会震落……
世事变得多快,他如今没了牙齿,老得不成样子了,亲手选中的那个小伙子也没了。蚬子湾里鱼没了,水浊了,只剩下了一些疯狂的采贝船。他这时最挂念的是女儿早些找下一个男人,最好还是找个好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