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出家了……”我打断她的话。
“是啊,这比起如上的那四种方法,较有想象力一点。”
我琢磨着。我在问自己是不是已经绝望?我发现常常要答一句:是的。但是我在用这四种方法之外的什么来麻醉自己吗?如果是,那么它无论多么有想象力,在本质上又与那四种方法有什么区别呢?这一问,吓出了一身冷汗。
关键问题是我要告别绝望。
人不能绝望。如果绝望了,可要赶紧走出来啊……
△我逃脱之路上的居处没有告诉老健他们。在匆忙的那一刻,我支吾了一下,说会设法找到他们,回避了这个要命的问题。我一个人时想起这个就不安。可是没有办法。我不能太大意——这与信任与否没有关系,这是逃脱的一个规则。
正像我不让他们相互联络使用电话一样,这也是一个规则。保卫部那些人已经动用了高科技,你不遵守这个规则就得付出巨大代价。我对老健他们给予我的无微不至的关怀、特别是信任会永远感激——那么对照自己的提防,就显出了某种冷酷。城市人和小知识分子的戒备心出现了。可是我不敢让他身边的人知道我的行踪。那些人因为善良或其他会口不择言,然后就是暴露。
比起正规缉拿人员,保卫部和刀脸他们已经是更难对付的一伙。这一伙因为金钱的魔力,已经变成了一架高效运转的机器。这机器效率空前。没有信仰也没有金钱的队伍,最后要败在有金钱的队伍手下。当然,金钱的队伍比信仰的队伍还是要差一筹。问题是现在已经没有信仰的队伍。所以刀脸、还有保卫部这一伙就成了最厉害的角色。
△我最艰难的日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艰难。查查会比我更苦——她或者正痛不欲生呢。她需要选择的是哈姆雷特说过的那句名言:“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
她不是一个深中实用主义蛊毒的人,所以她才美丽,才有那样的严峻选择。没有人会明白她的离去包含了什么,只有我——两人当中的一个才知道。
她不会背叛我。她在用自己比生命还要宝贵的东西在保护我。所以,我怎么会对自己的安逸这么小心翼翼?我不该做个胆小鬼了。
想起这些,就对平原上的愤怒冲决毫不畏惧了。
我甚至在想,她柔弱的双手有一天会攥紧什么、会杀死那个家伙?老天,求求你吧,你放下吧,这不是你做的事情。这样的血脉贲张的时刻留给男儿吧,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那个混蛋竟然在后来不让她登台演出。他只让她在隐秘的居处化妆演唱过。只凭这一条,这家伙就该死。这家伙的父亲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看看那副嘴脸吧。
更多的细节她不曾讲过。我知道这是因为她的善良,她害怕伤害我。她不愿将一些抹不掉的记忆留给自己的爱人。
我们分手后另有一次极短的相处时间。除了说话,就没有别的事情。我们没有过于亲近。她叫自己“脏人”。我也叫自己“脏人”。两个不干不净的人在一起诅咒着,忘记了温存。这样的世界啊,谁干净得起来呢?
△如果没有巨大的噪音,朋友的那个草炭厂该是多么好的隐居地。机器隆隆,在粉碎秸秆之类。什么都粉碎了。人类的幸福有多少是被这噪音给粉碎的?我看很多很多。人一路奔逃,有时就为了躲开这无时不在的噪音。
它弃塞了所有的角落,无处不在,让你无处躲藏。没有什么东西像它一样无孔不入。
我特别喜欢基金会的她——那个安静得要命的地方。什么都听不见。安静是福,不仅是心的安静,还有环境的安静。
人在寂静之地,望着一片星空。这就是我一生的追求。
在平原上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我再待一些日子就该起程了。这之前我还要换一处居所,并为此煞费苦心。
在安静的地方阅读、想事,这是多大的幸福。我这辈子都离不开书了。我会把一些老书反复阅读。它们曾经有过的那些气息,是我更年轻的时候领略和记忆的,所以我从中寻找的,只是自己的青春。
我老得多么快啊,已经往四十里走了。我得抓紧时间啊。我快些行动吧。
△“绝望”这个词在那个夜晚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徘徊不去。因为基金会的她与我谈得太多了。她很少谈这么多,她是一个默默做的人——在一切方面都是如此。话少,享受生活和沉默。隐在自己的角落里享受,一个极聪明的人。她有一副不太大、然而相当丰腴的体态,并不臃肿,紧凑可爱。她以自己的聪明保护着身体和一切。由于平时话很少,她暗中感悟的东西真的不少。比如她对“绝望”的见解,对我有很深的启发。
“你选择了冲撞的方法对付绝望,这就比那四种老法儿更有想象力。”她这样说。
我多想说:不,我没有绝望。正因为不绝望不颓丧,才有这样的激愤,才有所行动……只是这样想,没说出来。因为我心里的底气不足,因为我多少知道自己真的是绝望的。
天哪,快让我走出绝望吧!让我走到与自己的年龄相匹配的积极当中吧!
我不甘心以任何一种麻醉自己的方法去对待绝望。
同样是为正义和不平而搏,它的出发地也会是不同的。忘我、迷狂、不管不顾、不问后果,这也可能是在使用一剂止痛药,是在麻醉自己。
我那个晚上失眠了。我没有反驳她一个字。我要从头想好。
△和基金会的她的分别,与查查的分别有什么区别呢?一个是多多少少的依赖,一个是心痛。一个是身体和心情的需要,一个是触电一样的战栗。
我将在合适的时候告诉查查。不然就是欺骗。我想告诉她:亲爱的查查,我找到的这个人,比你身边那个家伙好多了——压根就不是一类人。如果硬要把他们比作动物,那么一个是土狼,一个是长颈鹿。食肉与食草、脏与洁之别。
查查,我们俩暂时就需要这么待着。来不及泣哭了,生活太峻急了,人在湍流里挣扎还顾得上那么多怨艾悲凄?先活下来吧,总有办法。只要我们足够大气足够顽强,总会有办法吧。
△走出绝望的最好方法就是种植和建设。我很少在这样的劳动者当中看到被绝望缠得半死不活的人。他们有愤怒,但没有赌徒之勇,痞子之悍。看看他们的两只手吧,比如看看老健他们的手吧,筋脉,茧子,那是写满了朴实和力量这几个字的。而赌徒和痞子的手青魆魆的,而且发黏。
所以要找一块开阔的地场,去通风透气的高处,那儿阳光灿烂。是的,已经有那么多朋友先行一步了,我跟上去吧。
开始吧。人生还未过半,来得及。就算八十岁了,我也有勇气重新设计自己的生活!我疯了!
1992年1月—2007年5月一至四稿于龙口、济南
2009年7月五稿于万松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