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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第1页)

这倒让刘峰吃了一惊。其实组织上通过林丁丁的转正申请并不像丁丁想的那么理所当然。那时候,在我们那伙人里,业务优秀并不给政治进步加分,往往还减分。本分的事做不好没关系,跳群舞溜个边,唱大合唱充个数,都毫不影响你入团入党,只要做忙够了本分之外的事,扫院子喂猪冲厕所,或者“偷偷”把别人的衣服洗干净,“偷偷”给别人的困难老家寄钱,做足这类本分外的事,你就别担心了,你自会出现在组织的视野里,在那视野里越来越近,最后成为特写,定格。丁丁进入组织的视野,不是由于她那音色独特的歌声和她对自己歌声的当真,每天上声乐课以图不断完善这歌声,而是因为她天生自带三分病,她活着什么也别干就已经是“轻伤不下火线”。她不是胃气痛就是浑身过敏,再不就是没来由地发低烧,她的那双脚也长得好,一走路就打满血泡。我们急行军夜行军千百里走下来脚掌光溜无恙,她一只脚就能打出十多个血泡。我总也忘不了女兵们在行军后脱下鞋时的失望——怎么就有这么不争气的脚掌,也不比林丁丁少行军一步啊,却是一个泡也打不起来!林丁丁的脚在众目睽睽下被卫生员抱在膝头,一针针地穿刺,直至血水横流,十多个血泡上扎着引流用的头发,简直是一对人肉仙人掌。此时丁丁总是对人们摆着软绵绵的手:“不要看我,不要看呀!”人群却包围不散,尤其男兵们,嘴里还不时地咝咝吸气,似乎丁丁已经局部地牺牲了,局部地做了烈士,他们追悼局部的丁丁。

后来我们知道,刘峰为了丁丁转正,还是做了些工作的。有些党员说她过分追求个人成功,刘峰反驳说,大学都开始招生了,都有人报考硕士博士了,光红不专的人以后没的混了,党难道不需要一点儿长本事的人?

在这间关门闭户的舞美车间里,刘峰对丁丁说,她入党了,他从此就放心了。丁丁奇怪地看着他。放什么心?“放心”从哪儿说起?

“我一直在等你。就是想等你入了党再跟你提。怕影响你进步。”

刘峰老老实实地表白,一双眼睛亮起一层水光。他的泪是因为想到自己几年的等待;那等待有多么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刘峰已经说得够白了,丁丁却还糊涂着,问他:“等我?等我干什么呀?”

“就等像咱现在这样啊。”

“这样怎么了?”丁丁偏了一下脸。

刘峰觉得丁丁此刻简直可爱死了,这么无邪无辜,用当下话来说,她是真“萌”。

“小林,我一直都喜欢你。”

小林是刘峰一直对丁丁的称呼,年轻党组干部跟群众谈话,称呼是革命队伍里的。

林丁丁听了这句话,还抱有侥幸,喜欢她的人很多,男的女的多的是,到军区军人服务社买牙膏,都会碰上几个中学生,告诉她他们喜欢她,喜欢她的歌。

刘峰走错的一步,是坐在了那个庞大沙发的扶手上。这是他为下一步准备的:伸出臂膀去搂他的小林。可就在他落座的刹那,丁丁跳了起来,大受惊吓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刘峰一下子乱了。他跟着站起身,扑了一步,把丁丁扑在怀里。

丁丁的挣扎很轻微的,但男人知道好女人在这种时刻都会半推半就一下。

刘峰这时候说了错话。他说:“我一直是爱你的。”接下去他咕里咕哝,丁丁大致听清了,他意思说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等她,等她提干,等她入党。

林丁丁突然挣扎得猛烈,并“哇”地哭出声。假如那次踢腿踢出了卫生纸的大哭是冤无头债无主,不知谁糟蹋了她完好的纯洁,这次她是冤有头债有主。刘峰抱着这个哇哇哭的女子,完全乱了,不知正发生的是什么事,事情的性质是什么。他连掏出那一团糟的手帕都想不起了,展开巴掌就去给丁丁抹泪。根据丁丁后来对我们的描述,我想象力都跟不上了:那该是多滑稽的场面!刘峰一只手紧搂着林丁丁,生怕她跑了,另一只手那么眉毛胡子一把抓地给他心爱的小林抹泪。一边抹,一边暗自惊叹到底上海女子,这手感!细嫩得呀,跟刚剥壳的煮鸭蛋似的,蛋白还没完全煮结实……脸蛋就这样好了,其他部位还了得?手从脸蛋来到她那带柔软胎毛的后脖颈儿……都是夏天的过错,衣服单薄,刘峰的手干脆从丁丁的衬衣下面开始进攻。

刘峰继续说错话:“小林,我对你是真心的,爱你……”

林丁丁突然破口大喊:“救命啊!”

刘峰就像给人打了一棍,进入了半秒钟的休克。丁丁就是那当口从舞美车间跑出去的。跑出去,还在哭。接下去又出现一个荒诞情节,跑出门的丁丁突然又折回,用脚去钩那扇门,似乎要替刘峰把门关上。钩了两下还是关不上那门,只听里面一个声音说:“别管了,你走吧。”这个声音之沙哑之无力,似乎发自一个正在咽气的生命。

后来我们问丁丁她为什么用脚去关门。她说她不能用手,用手就会看见刘峰:她不想再看见刘峰。可是为什么要去给他关门,跑了不就完了吗?她糊涂地瞪着眼,摇摇头,又摇摇头。我想她是给吓糊涂了,要把一场惊吓和造成惊吓的人永远关闭在那扇门里。就在她执意用脚替刘峰关门的时候,王老师的儿子跑来了。他是唯一一个隐约听见丁丁呼救的人。这是个十六岁的男孩儿,跟乐队的钢琴师学琴,此刻刚下钢琴课,走到未来的排球场上。男孩缺的就是一个姐姐,一直把父亲的得意门生林丁丁当亲姐姐。他从排球场循着呼救声而去,正撞上从舞美库房泪奔而来的丁丁,问姐姐怎么了,丁丁跟这么个毛孩子说得清什么,接着泪奔。男孩目送丁丁消失在红楼的走廊门口,转过身,觉得自己有能力破除这悬疑。他很快来到唯一亮灯的库房门口,推开虚掩的门,看到刘峰在拆一个沙发上绷的布料,不像是他让丁丁喊救命的呀。于是他带着更重的悬疑回家了。回到家他跟父母说:“姐姐哭了!”

对王老师来说,林丁丁哭是正常的事。舞台上唱砸了一个音,忘了一个词,她都会跟老师痛哭。倒是师母觉得儿子满脸疑云好生奇怪,问了句丁丁为什么哭。

儿子说不知道,但是好像还听她喊了一声“救命啊”。

丁丁回到宿舍,我和小郝刚擦了澡。已经熄了灯,我们正摸黑儿用擦澡的温水抹凉席,听她的呼吸不对,我拉开灯,看见的就是这个刚被人强奸未遂的林丁丁。郝淑雯也看出事情很大,问丁丁怎么这副德行。

丁丁一头栽倒在她自己的床上,大哭起来。

隔壁的人和对门的人都被她哭醒了。我们的门上响起越来越不客气的敲击:“林丁丁,大半夜的,干吗呀?!”我们只好关灯。在我们军营里,一九七七年夏天的熄灯号跟其他所有号音一样,已经没多少人当真了。

丁丁用毛巾毯捂住头。哭声小了,但整个地板都跟着她哽咽,直打战。等了半小时,她才从毛巾毯下钻出来。小郝拧开她的小台灯,我们的丁丁全走样了,眼泪能把一张脸整容,整那么丑!催问了二十几遍之后,丁丁终于爆破出一声:“……怎么敢?!……”

我们问敢什么。

丁丁说:“他怎么敢?!……”

我们问,这个他,是谁?

“他怎么敢爱我!”

再追问几句,她终于把这个“谁”揭露出来。我和郝淑雯早就怀疑刘峰爱她,那么多甜饼还不足以证实这怀疑?一听刘峰的名字,我们都笑了,嘻哈着说:丁丁你他妈的也太抠了,能让医生和干事爱,就该让各行各业的男人爱嘛!怎么就不能让刘峰爱一爱呢?未必人家就只能对你对所有人做好人好事,不允许人家对自己也做件好人好事?他爱上的哪个女人,那女人就该为他做件好人好事!丁丁的回答让我们更晕,她说刘峰怎么可以爱她,刘峰就不应该有这种脏脑筋。小郝从床上跳下来,直直地矗立在丁丁床前,叉着腰,俯视丁丁的脸。

郝淑雯说:“怎么脏了?……”

林丁丁说不出来。

郝淑雯又逼一句:“干事和参谋爱得,人家刘峰就爱不得?”

林丁丁嘟哝说:“他……就爱不得。”

“为啥?”

林丁丁还是说不出来,脸上和眼睛里的表达我多年后试着诠释:受了奇耻大辱的委屈……也不对,好像还有是一种幻灭:你一直以为他是圣人,原来圣人一直惦记你呢!像所有男人一样,惦记的也是那点儿东西!试想,假如耶稣惦记上你了,惦记了你好几年,像所有男人那样打你身体的主意,你恐惧不恐惧,恶心不恶心?他干尽好事,占尽美德,一点儿人间烟火味也没有,结果呢,他突然告诉你,他惦记你好多年了,一直没得手,现在可算得手了!一九七七年那个夏夜我还诠释不出丁丁眼睛里那种复杂和混乱,现在我认为我的诠释基本是准确的。她感到惊怵,幻灭,恶心,辜负……

矗立在她床前的郝淑雯为刘峰十分的不平,她突然低沉的嗓音里有种威胁:“刘峰怎么了?哪点配不上你?”

“跟配得上配不上没关系啊……”丁丁说,“这都满拧了!”她的上海口音说北京话,非常好玩儿。她要不是想拼死解释自己,不会急出北京话来的。

我也觉得满拧。这是个成长了好几年已经长得巨大的误会。丁丁说不好是怎么个误会。我能模糊意识到,可又排列不出语言来。曾经大家认为我思想意识不好,那之后一直没断过人对我的思想意识咬耳朵,可是一般思想意识有问题的人,都是比较复杂敏感的,所以我能意识到林丁丁的委屈和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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