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马克斯喃喃道。
警察解缆而去,佩尔杜比以前更为确信,有关逃学和河上历险的小说都漏掉了许可证和救生衣罚款这些小麻烦。
“你说他会不会告诉别人我在这儿?”巡逻艇破浪而去时,佐丹问道。
“拜托,佐丹,和几个粉丝或媒体聊聊天有那么恐怖吗?”
“他们可能会问我现在正在写什么。”
“那又怎样?告诉他们实话。告诉他们你在思考,你要慢慢来,你在挖掘一个故事,当你找到它时就会告诉他们。”
佐丹看起来像是从未想过可以这样回答。
“我前天给我父亲打电话,他不怎么读书,只看些体育报纸。我告诉他我的书被翻译成了外文,收到了版税,已经卖了大约50万册。我告诉他我可以养活他,因为他的养老金不是很多,但你知道我父亲怎么说吗?”
佩尔杜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问我是不是终于可以去找一份正经工作了。他听说我写了一个变态的故事,有一半的邻居都在中伤他。他问我,我难道不知道我那些疯狂的想法伤害了他吗?”
马克斯看起来极为受伤,困惑迷茫。
佩尔杜感到一种陌生的冲动,想紧紧拥抱他。他走上前,尝试了两次,终于知道应该把手臂放在哪里。他小心翼翼地把马克斯拉近他的肩头。他们僵硬地站着,斜靠着对方,膝盖微曲。
佩尔杜在佐丹的耳边轻声说:“你父亲是个小心眼儿的笨蛋。”
马克斯退缩了一下,但是佩尔杜紧紧抱着他。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仿佛在告诉这个年轻男人一个秘密:“他活该臆想人们在说他的闲话。其实,他们可能在说你,他们想不到像你父亲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一个如此出色的儿子——这或许是他最大的成就。”
马克斯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他轻声回答佩尔杜,声音很尖细:“我母亲说他不是存心这么说的,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他的爱。每次他咒骂我、打我,都是在表达他对我深深的爱。”
佩尔杜抓住他年轻同伴的肩膀,直视他的眼睛,加重语气说:“佐丹先生——马克斯,你的母亲在撒谎。她想安慰你,但把虐待视为爱是荒谬的。你知道我母亲以前经常说什么吗?”
“不要和那些脏孩子玩?”
“哦,不,她从不会瞧不起人。她说有太多女人成了冷酷无情的男人的同谋,她们为这些男人撒谎,她们对自己的孩子撒谎,因为她们的父亲也是这么对待她们的。这些女人总抱着希望,期待冷酷之下藏着爱意,这样痛苦才不至于把她们逼疯。但真相是,马克斯,这些男人没有爱。”
马克斯擦去眼角的一滴泪水。
“有些父亲无法爱他们的孩子,他们觉得孩子很讨厌,很没趣,或是很麻烦。如果孩子没有变成他们所期望的那样,他们就很恼火。同时孩子也很容易成为妻子修补婚姻的希望,婚姻中很可能已经没剩下什么可以修补了,但孩子依旧会成为她的手段,去勉强营造一段有爱的婚姻,可那儿根本没有爱。于是父亲们就会恼羞成怒,拿孩子泄愤。无论孩子怎么努力,父亲还是会对他们暴躁又恶劣。”
“请别说了。”
“而孩子,那些脆弱的、年幼的、渴慕亲情的孩子,”佩尔杜继续说,语气更加温柔,他被马克斯内心的痛苦深深打动了,“他们为了得到爱可以做任何事,任何事。他们认定是自己做错了,父亲才不爱他们,但是,马克斯,”佩尔杜抬起马克斯的下巴,“这跟孩子无关。你已经在你那本精彩的小说中发现这一点了。我们不能决定爱,我们不能强迫任何人爱我们。没有什么秘方,只有爱本身。我们任它摆布——我们无能为力。”
马克斯开始哭泣,不可抑制地抽泣着。他跪下来,抱着佩尔杜的膝盖。
“好了,好了,”佩尔杜喃喃道,“没关系的。想去掌一回舵吗?”
马克斯抓住他的裤腿:“不!我想抽烟!我想喝醉!我想找回我自己!我想写作!我想决定谁爱我,谁不爱我。我想决定爱是否会伤人。我想和女人接吻。我想……”
“好的,马克斯。嘘,没关系。我们把船停好,就去找烟抽、找酒喝,还会去跟女人——我们会去做那些事的。”
佩尔杜把年轻人拉起来,马克斯斜靠着他,眼泪和口水把佩尔杜烫得笔挺的衬衫浸湿了。
“真让我恶心!”他抽泣道。
“没错,是很恶心,但是要吐就吐在水里,先生,别吐在甲板上,否则你又得把它擦上一遍了。”
马克斯的啜泣被笑声打断了。佩尔杜抱着他,他又是哭又是笑。
忽然船舱一阵震动,船尾重重地撞上了河堤,把他们甩向钢琴,然后又摔倒在地。书架上的书纷纷跌落。
一本厚厚的书撞在马克斯的肚子上,他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怪叫。
“把你的腿从我嘴上移开!”佩尔杜叫道。
他往窗外看去,那是他一点儿也不希望看到的景象。
“我们在顺流漂走!”
[1]罗曼·加里:法国电影编剧、小说家、外交官。——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