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丝般柔和的南风吹入车中。佩尔杜摇下了破旧雷诺车的所有车窗,这辆车是碧吉特的丈夫杰拉德·博内借给他们的,他们已经把租来的车还给机场了。
右车门是蓝的,左车门是红的,老爷车的其他部分则是锈褐色的。佩尔杜开车出发,只随身带了一个小旅行袋。从博尼约到卢尔马兰,接着经由佩尔蒂伊来到艾克斯。从那里,他走了最快的路线向南开往海边。马赛辉煌宏丽,在脚下的海湾上延展——在这座伟大的城池,非洲、欧洲和亚洲文明交汇融合,又互相交战。快到维特罗莱时,他沿着高速公路开出山区,海港在夏日黄昏中延展,如同一个会呼吸的发光生物。
右侧是都市白色的房舍,左边是湛蓝的海天,景色令他心醉神驰。
那片海。
如此波光荡漾。
“嗨,大海。”让·佩尔杜低声说。风景牵引着他,好像海水用一只鱼叉刺穿了他的心,然后收绕鱼线,用粗牢的绳索慢慢将他拉过去。
海水,天空。蓝天之上白雾蒙蒙,碧海之上白浪滔滔。
哦,是的,他要驶进这无边无际的蓝,沿着悬崖,不停地前进,前进,前进,直到甩开仍然在折磨着他的颤抖。颤抖是因为他抛弃了“露露”吗?是因为他抛弃了自悲伤中生出的希望吗?
让·佩尔杜想一直开下去,直到他确定为止。他想找一个地方藏起来,像受伤的动物那样藏在洞中。
疗伤,我必须疗伤。当他离开巴黎时,并不知道这一点。
趁着他还没被“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念头压倒,他打开了收音机。
“如果有一件事让你变成了今天的样子,那会是什么呢?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和瓦尔地区在收听广播的每个人。”
女主持人的声音亲切柔和,像巧克力慕斯。她说出一个电话号码,然后播放音乐,是一首慢歌,仿佛一波一波的浪潮,电子吉他偶尔发出忧郁的叹息。鼓声低吟,如拍岸的浪花。是“弗利伍德·麦克”乐团[1]演唱的《信天翁》。这首歌让佩尔杜想到在落日中低旋的海鸥,想起在天涯海角的沙滩上摇曳的篝火。
佩尔杜独自驾驶在马赛高地的高速公路上,穿过温暖的夏日空气,思考着哪件事让他变成现在的样子,来自欧巴涅的玛戈告诉听众成就了她的那件事。
“第一个孩子的出生改变了我。我的女儿,她叫芙乐尔。我阵痛了36个小时,谁会想到,那些痛苦竟会带来这么大的喜悦,这么多的平静?我感觉到难以置信的轻松。突然间,一切都有了意义。我给予了一个人生命,我再也不惧怕死亡,痛苦是通往喜悦的道路。”
就在一瞬间,佩尔杜懂得了这个来自欧巴涅的玛戈。不过,他是男人,仍然无法体会与人共享同一具身体9个月的感受。他永远无法了解,自己的一部分怎么会注入一个孩子体内,然后又永远离开他。
他驶入了马赛大教堂底下的长隧道,但还听得到广播。
下一个打进电话来的人是来自马赛的吉尔,他的口音粗粝,听起来像劳工阶层。“我儿子死了,这件事让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他结结巴巴地说,“悲伤让我明白了什么是人生中重要的事,这就是悲伤带给我的。起初,它永远在那儿,醒来时它就在等着你,整天跟着你,你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天黑后它也在,夜里也不让你独自一人。它抓着你的喉咙摇晃你。但它让你温暖。它有一天可能会离开,但不会永远离开,偶尔还会再来。然后,最终……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重要的——悲伤让我明白了,爱才是重要的,还有美食,还有抬头挺胸,该说不的时候就说不。”音乐再次响起,佩尔杜把马赛抛在了身后。
我以为只有我自己在悲伤吗?只有我因为悲伤而误入迷途吗?哦,曼侬,关于你,我无人可诉。
他回想起那件驱使他驾船离开巴黎的小事:看见黑塞的《阶段》被做成时髦的书挡。那首参透人性、非常个人化的诗……被用来当作营销手段。
隐约之间,他明白自己没有能力跳过哀悼的任何一个阶段,但现在他抵达了哪个阶段?他还在最后阶段吗?他到达了一个新的开始吗?或者他脚下一滑,正在跌入深渊?他关掉收音机。不久后他看到通往卡西斯的出口,于是变换了车道。
他离开高速公路时依然在沉思,不一会儿卡西斯到了,他轰隆隆地驶上陡峭的街道。这里有许多度假的游客和塑料动物充气玩偶,还有穿着晚礼服、戴着钻石耳环的女士。一家看上去很昂贵的海滨餐厅门前张贴着巨大的海报,宣传“巴厘岛自助餐”。
我不属于这里。
佩尔杜想起艾力克·兰森,那个来自巴黎行政区的临床医师,喜欢阅读奇幻小说,试着用“文学精神分析法”逗乐佩尔杜。他可以把他的悲伤恐惧告诉兰森啊!治疗师有一次从巴厘岛寄明信片给他。在那里,死亡是生命的顶点,人们用舞蹈、民乐合奏和海鲜盛宴来庆祝死亡。佩尔杜不由得想知道马克斯对这种庆典怎么看。那毫无疑问是一件略欠尊重却十分幽默的事。
道别时,马克斯对让说了两件事:第一,人只有在凝视死者,烧了他们,把骨灰埋葬之后,才能开始诉说他们的故事。“如果你不去谈论死者,他们就永远不会让你安宁。”第二,他认为博尼约四周景色极其迷人,决定留在鸽舍写作。让·佩尔杜猜想,某辆红色拖拉机也促成了这个决定。
但那是什么意思——必须诉说死者的故事?佩尔杜清清喉咙,对着空车宣布:“曼侬的话语非常自然,她总会表达出自己的感受。她热爱探戈,她畅饮人生,如饮香槟,并以同样的态度面对人生:她知道人生是特别的。”
深切的哀痛从心底涌起。过去两周,他流的泪比过去20年还多,但全是为曼侬而流,每一滴都是。对此他已不觉羞愧。佩尔杜加速开上卡西斯陡峭的街道,左手边的卡内尔悬崖和壮观的红色峭壁在身后远去,他继续沿着古老风劲的海岸路,穿过丘陵和松林,从马赛驶向戛纳。村落一座接一座地出现,一排排房舍模糊了村镇的界线,松树与棕榈树交替,鲜花与岩石更迭。拉西约塔到了,里克特到了,接着是莱斯莱屈埃。
佩尔杜发现通往海滩的小路边有个停车场,不由自主地驶出顺畅的车流。他饿了。
小镇的海滨绵延开阔,有历经风吹日晒的老旧别墅,有一大片实用耐住的新式旅馆,许多家庭在这里游玩,热闹非凡。他们在海边和滨海大道上散步,到餐厅和小酒馆中用餐,这些馆子窗户大敞,便于观赏海景。几个晒得黝黑的小伙子正在海浪中玩飞盘,在黄色标示浮筒和灯塔之外的更远处,有几艘白色单人训练小船在海浪中上下颠簸。佩尔杜在“厄瓜多尔海滩酒吧”的吧台处找了位置坐下。酒吧离沙滩不到2米,离温和的细浪不到10米。跟普罗旺斯各地旺季的情形一样,餐厅里人满为患,磨光的桌子连成一片,上方的蓝色大阳伞在风中鼓动。佩尔杜从吧台可以欣赏到无与伦比的美景。用香草和奶油酱汁烹调的贻贝置于黑色深底锅里,他就着矿泉水和一杯寡淡的邦多白葡萄酒享用着美食,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大海。在夕阳的余晖下,海水是浅蓝色的。
日落时分,海水变成蓝绿色,沙滩从浅金色变成亚麻色,然后变为石板灰。沙滩上的女人变得越来越兴奋,裙子越来越短,笑声中的渴求越来越多。防波堤上举办起露天迪斯科舞会,人群往那里涌去;女孩们三两成群,穿着暴露的裙装或牛仔短裤,男人们的衬衫裹着晒得黝黑发亮的双肩。佩尔杜的目光尾随着年轻男女,在他们焦急匆忙的步伐中,他看到渴望新奇体验的放纵欲望,他们大步向前,周身散发冒险的气息。情欲的冒险!笑声,自由,狂舞直至凌晨,冰凉沙滩上的赤足,股间的热度。还有接吻,永远烙在记忆里的吻。
太阳落山,圣西尔和莱斯莱屈埃变身为社交聚会的大舞台。南方的夏日生活。这正是自炎炎午后遗留下来的时光——那时南方血管中的血液渐趋疲惫浓浊。
房舍松木散布在左侧陡峭的狭长陆地上,闪烁着锈金色光辉,地平线镀着一层橘蓝交融的颜色,海水的气息又甜又咸。
一锅贻贝快要吃完,他漫不经心地审视着贻贝蓝黑色外壳的闪亮碎片散落在残余的咸味奶油酱汁中。有几分钟时间,大海、天空和大地都展现出同样的蓝色:一种清凉的灰蓝,将空气、他手中的酒杯、白墙和滨海大道微微染上色泽,暂时把人群变成喋喋不休的石雕。一位冲浪的金发小伙子收走了佩尔杜的深底锅和一盘贻贝壳,利落地放下一碗温水给他洗手。
“想吃甜点吗?”他语气友善,但画外音是:不吃就走吧,帮我们让出两个位子来。
不过,感觉很好。他享用了海鲜,欣赏了大海,如饮醇酒。他一直渴望着这一刻,内心的颤抖稍微平息。佩尔杜放下剩余的酒,往放着账单的盘子里扔了一张钞票,然后走向他那辆东补西拼的雷诺车。他继续沿海岸线行驶,唇上带有奶油的咸味。
大海在视线中消失,他在下一个路口右转驶离主干道,马上又看到了海水——在松柏、耐风的常青树、房舍、旅馆和别墅之间,一条丝带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沿着无人的小路来到一处美丽的住宅区。四处是颜色各异的、庄严的别墅。他不知道身在何处,但知道自己明早想在这里醒来然后去游泳。现在该找间小旅馆,或者一块可以生起营火、在星空下安眠的地方。当佩尔杜沿着弗雷德里克大道往前开时,雷诺车开始发出呜呜的喘啸声。一阵咝咝作响后,砰的一声,啸声结束了,一阵噗噗声后,引擎彻底坏了。靠着下山的最后一丝惯性,佩尔杜把车开到路边,雷诺吐出最后一口气息。佩尔杜转动钥匙,听不到发动机的声音。车子显然也想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