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到纽约时,既要上研究生课程,又要在报社兼职编辑助理,而且自己连住处也没有。可我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便爱上了这座城市清晨时分的模样。这个时刻的纽约仿佛拥有某种特殊的魔力—彻夜狂欢的人们渐渐收敛锋芒,街道慢慢苏醒过来,开始迎接新的一天。临街店铺陆续开门营业,早餐车在道路两旁排列开来,还有思慕雪小车,摆着满满的新鲜水果、酸奶和蛋白粉。
洁米和我一起走下地铁,走出地下通道,走到往常那家贝果店买早餐,其间不时狐疑地看上我一眼。
“你看起来特别开心。”她往店外走去,说完这话,吸了一口手中的蛋白质思慕雪,她每天都会喝到刚好四分之一的位置,然后就扔进垃圾桶里,严格遵循她的热量摄入计划。作为高端杂志的时尚编辑,她必须保持完美的身形。今天她穿一条长及大腿中部的裙子,搭时尚长靴,配伞形外套,完美演绎了纽约秋季的时尚搭配,兼具了奥黛丽·赫本与巴黎时装模特的别样气质。
“抱歉。”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这么想。截至今天,除了手机在开会途中响起那一个差错,我在蔚达出版社的第一周,进展得超乎寻常的顺利。我像着了魔一样,争分夺秒地读着和下周一例会相关的资料。我已经把这边的联系方式发给了几个相熟的作家经纪人,他们常会给我介绍一些很好的选题,并且已经开始有所行动。在我们这行,乔治·蔚达本人或许是个谜一样的存在,甚至被有些人看作是个老古董。但蔚达出版社一直以别具一格的选书品位而享有盛名,他们总能找到某个被别的公司忽视的选题,将其打造成名声大噪的热点。对于我的转职,熟识的合作伙伴都表示相当期待。
“好了,麻烦你收敛一点,行吗?我快要被你搞得怀疑人生了。”只有真正的好朋友才能如此坦诚,而且还不让你感到冒犯。洁米和我从纽约大学时期开始,就一直非常亲密。我很清楚,她任职的公司正面临着四分五裂的状况。电子出版业兴起,时尚博客不断掀起热潮,杂志社的发展前景已被画上一个巨大的问号。
“对不起了。我会适当表现得悲惨一点的。但是,今天可是星期五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说“星期五”的“五”字时,语调拉得有些长,带出了一丝阿巴拉契亚地区的口音。我还以为,经过这么多年,自己早已成功将其摆脱。
自从乔治·蔚达的惊人发言过后,我便时常这样审视自己的口音。令我尤其困扰的是,他竟然那么快就发觉了。那么,这些年来,是否还有别的人也早已发现,只不过从没告诉过我?
我当然可以问问洁米的看法,可那样一来,就势必要揭开我自成年以来,就一直致力回避的东西,那段我早已决心彻底尘封的过去。
远走他乡最大的好处就是,你可以借此改写自己的过去,抛却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假装它们从来不曾发生。
“我真为你感到高兴。”我们走到她工作的大楼前停下,她信誓旦旦地表示,将剩下那一大杯思慕雪扔进垃圾桶里,“我是说真的,简。我真想早点看到你推出一本大卖特卖的畅销书。等它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单的时候,我要买下一百份当天的报纸,然后全送到你那个阴险狡诈的前上司面前,另外再加上一百本书。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她,竟然在说服汤姆·布兰登和你们签约这件事上,抢走了你的一大半功劳。”
我抱住她,手里还抓着我的那杯思慕雪,并打算将它喝得一点也不剩,早年的经历让我学会了,绝不能够浪费食物。
“你可真够简单粗暴的,不过我喜欢。今天也设法让自己过得开心点儿,宝贝?”
“我尽力而为吧。周末要不要一起去看演出?”
“我还有一大堆提案和稿件没有看完。你绝对想象不到,那地方到现在还堆着那么多纸质文档。乔治·蔚达觉得,电子文档太没有实感了。这种工作方式简直有些原始,不过感觉倒并不太坏。我办公桌上有个订书机,简直像是从上世纪二十年代一直沿用至今的老古董。对了,我还有个三孔的打孔机。自从高中英语课之后,我好像就再没碰过那种东西了。”
洁米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够了,够了。这下我都要嫉妒你了。等你工作走上正轨以后,一定得想方法带我溜进去,瞻仰一下那个传说中的废稿堆。听说那堆东西是蔚达在地下室发现的,并让人搬到公司会议室去的,真是这样吗?”
“反正罗杰是这么告诉我的。而且,应该是乔治·蔚达,得这样连名带姓地称呼他才对。如果哪天你真去了公司,可千万别叫错了。”
洁米背对大楼,后退着走上楼梯,噘起嘴对我说:“如果我是你,我会尽量和罗杰保持距离。他一直对你有点意思,你知道的吧?”
“噗!罗杰对每个不超过五十岁的女人都有意思吧。”
我们相视而笑,是那种同在大城市生活,又同处于情感空白期的单身女性之间的某种默契。不过最近,洁米突然对单身变得敏感起来。或许是因为刚刚迈入三十岁大关,或许是杂志上铺天盖地的婚礼时尚,抑或是她姐姐前段时间订婚这个事实,无论是什么原因,最近她突然对这个问题正视起来。不过,等到洁米真正举办婚礼那天,场面一定会特别美好。婚礼将由女方家庭一力承担,现场会布置得十分奢华,各路亲朋好友也将欣然前来。然而,这种事情于我而言,就如同是天方夜谭一般,几乎没有半点可能。一旦你心里明白,某件事情绝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将其抛开,不让自己产生任何奢望。快乐的秘诀,就在于热爱你当前所拥有的一切,而且,秋天的纽约,实在美得让人难以抗拒,尤其是你还做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工作。
我满心雀跃,几乎是飘着来到了蔚达出版社。每天早晨,当我刷过门禁卡,穿过大门,绕过前台,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时,内心都会油然生出这种幸福感。我穿过休息区,沿着大理石走廊一路往前,经过一排排办公室门,墙上装饰着那些曾经掀起业界热潮随后又迅速被无良奸商抄袭的畅销书封面。我转过弯,轻声哼着歌,大步向前,像滑雪运动员那样,从光滑的瓷砖上滑过,以一个能放上视频网站的完美交叉舞步作为结束。这时候,我会刚好走到客户服务区的格子间旁边,手中的思慕雪也基本要喝完了。
“地上还是湿的。”保洁员罗素推着拖把清洗桶,从旁边一间办公室闪身出来。这些天,我已经和罗素打过几次照面。他身高少说有六英尺半,瘦得像根路灯杆。对于我的早到,他大概颇有微词,因为这样会打扰他每天早晨的例行清扫。他从六十岁开始,一直在这栋大楼工作,而且就住在这地下室的房间里,所以说,这里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他的地盘。
“抱歉。”我从刚拖好的区域退了回来,浅口鞋在光亮的地板上留下了一小串脚印,“相信我,我下次一定看清楚再走。”
他把拖把从脏水桶里拎出来,啪嗒一声放在拧水架上,“没关系,我来拖。老板不喜欢清早就有脚印踏在地板上。这样干干净净的,就像是崭新的一天。”他拖着慢条斯理的南部口音,和干净利落的动作形成了鲜明对比,唰唰唰三下就把地面弄干净了。罗素是个难以捉摸的人。我至今还无法判断,他是否喜欢这里的工作,又是否喜欢我,还是说,他早已经认命,只是麻木地将其视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我希望罗素能喜欢我。他看起来像是个有故事的人,而好故事总是能够令我着迷。这也是许多年前,薇尔达·卡尔普抓到我在她的果园偷吃之后,开始留意我的原因。为了赔偿她的损失,我每周三都得到她家的农场去帮忙。她从克莱姆森大学退休以后就搬到那里,开始专门从事写作工作。她很快就发现,我能够领会一个好故事的真正魅力。有些时候,虚构的世界,反而才是现实世界的唯一解脱。
罗素眯起银灰色的眼睛,眉间的皱纹加深了。他长得很吸引人,令人忍不住想要细细端详,暖棕色的皮肤,唯独双颊经过岁月打磨颜色微浅,带着点不自然的光泽,宛如一尊深受其创造者爱怜的雕塑在其充满爱怜地摩挲下所呈现的面庞。
“我看,你还是赶快上班去吧。”他斜靠着拖把把手,侧过身让我过去,他的视线掠过开放区域移到乔治·蔚达办公室所透出的半圆形柔和光圈里。不论我早出晚归到什么程度,乔治·蔚达总是会在那里,在他办公室里忙着些什么。令人惊叹的是,蔚达出版社推出的每一本书,没有一本未曾事先经过他的审阅。
这让我多少有点担心,尤其是考虑到以后拿到的新稿子。如果我选错策划方向怎么办?如果我的品位不符合大老板的喜好怎么办?
“女人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薇尔达低哑的话音再次响起,如同橡皮筋一般弹在我身上,尖锐而严厉地斥责着我,“每当负面情绪令你感到退缩时,切记以下四个关键词:接受—拓展—迎接—战胜。接受生而有之的天性,拓展切实可行的愿景,迎接屡屡增强的挑战,战胜内心深处的不安。这是我一再向学生们强调的事情。”
“至于你,珍妮·贝丝·吉布斯,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变得非常优秀。”
我感觉罗素一直看着我走到过道尽头,钻进我的小办公室里。每一个新来的编辑,无论工作经验多么丰富,都得从这间办公室里起步。在蔚达出版社,你必须从底层做起,凭自己的实力往上爬。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我的办公室位于非虚构文学部最边缘的角落,在一个三面的角楼上,房型古怪又有趣。虽然因为隔壁的摩天大楼挡在前边,既晒不到阳光,也没什么风景,可我还是挺喜欢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