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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一禾(第1页)

这是一个特别容易忘却的年头。大抵因为穷于应付眼前的事物,诸如住房,菜价,国库券与彩票等等的缘故,对于往事,人们已经不再有从前的那份眷顾的热情了。记忆如此的不值得信任。甚至连自己参与的有声有色的街头剧,在有限的时日中,也都可以消匿得毫无踪影。

我一样变得健忘多了。但是,有一位叫骆一禾的朋友,倒也还能时时记得起来。

十年前,由于向冬的推荐,我在所编的短命的刊物《青年诗坛》上,第一次发表他的诗作。大约这是他所愿意追怀的吧,几次来信,都提起所谓的"<<诗坛》时代"。其时,他正在北大读书;到了临近毕业,携同另外的同学南来广州,我们便在向冬做东的宴席间见面认识了。在流花公园的草地上,大家一同倾谈,照相,盘桓了许久。

一年过后。我到北京组稿,接送都是一禾。在陌生的京都,我完全恢复了一个乡下人的呆相,没有一个向导,实在走不出胡同的迷阵。可是,除了一禾,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依赖的人了。这时,他已经分配到《十月》杂志社工作;为了陪我,请了整一周的假,即使上班,也没有一天不去招待所里看我的。他陪我找人,游览,购物,甚至结账,寄信一类极细琐的事,也都帮忙着做。临别时,我看见他的眼圈潮红了,人也突然变得沉默起来,站在月台上只是不断地缓缓扬手,我把头悬在窗外看他渐渐远去,心里不无惜别之意。不过,应当承认,告别而无忧伤,无论如何算不得交谊深厚的。

朋友这个词,对我来说至今仍感陌生。在乡下,最亲密莫过于一起玩泥巴长大的伙伴了;人类最本真的一种关系,却从来不以"朋友"相称。一旦置身都市,即像一头野兽从黑森林里突然来到黎明的河滩,四顾苍茫,绝无同类。对周围一切,我不得不怀抱戒备的心理,何敢期待友情呢?

两年过去,接到一禾收读我寄赠的《人间鲁迅》的来信;这时,我才发现,世上竟然还有那么一个人,在冠盖如云的所在倾听我。

信用"十月"的笺纸书写,计八页,密密匝匝全是蝇头小字。他仔细地抚摩过敲打过我书中的每一页,每一行,甚至每一句话;或表示同感,或直率地提出反对意见。为了探讨鲁迅的哲学思想,便写了整整四页。他强调鲁迅哲学的独创性,现代性,人格的深度,因而是中国情感本体论哲学的思想者,而不是逻各斯理性哲学的思想者。他援引了我书中的一段话以后,激烈地批评道"你用了一个‘但'字,对纯粹思辨,对体系哲学让了一步,从而在鲁迅的灵魂上叠了一道折痕,对战士与思想家的区分法做了一个难以觉察的让步,给了体系哲学一口气""从而你也就给许多膜拜体系哲学并以此微词鲁迅的研究者一个苟活的余地。"批评得何等好呵!我理解他何以如此的小题大傲,他的着眼点在中国。实际上,他已经完全越出了书中的结论,而把挑战的目光投射到黑格尔及其弟子的体系哲学的巨大的传统势力里去了!他爱朋友,他不能让朋友的文字存留哪怕是半点瑕疵。

一禾如此看重友情,相形之下,我对于人则未免过于猜疑与淡漠了。而这,是应当得到十倍的诅咒的。

信中还有着对于时下诗坛风气的批评。这种批评,同反对思辨哲学体系哲学一样,在他那里有着很深隐的精神关联。他说,现在的诗人在精神生活上极不严肃,有如一些风云人物,花花绿绿的猴子,拼命地发诗,争取参加这个那个协会,及早地盼望豢养起声名,邀呼嬉戏,出卖风度,听说译诗就两眼放光,完全倾覆于一个物质与作伪并存的文人世界,等等。看得出来,他并不否定理性。战斗的批评不可能没有理性。他所否定的只是"理性的狡计"是理念对于个体生命的绞杀而已。

当今时世,才华决不是重要的。作为对小才子的一种对抗,他准备在《十月》辟出一个名为"诗原"的专页。发表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真正有着献身灵魂,献身与人格汇通的艺术的中国诗人的诗作"。

他告诉我说,要找的诗人当大部分是新人,是被忘却、挤压在诗界之外,具有独立精神的、名气不大或无名的诗人。这种编辑的宗旨,是我所欣赏的。为了表明决心,他决定在相当时间中不把自己的诗拿出去发表。他表白道:"从一个年轻人的雄心而言,我自然是乐意发的,但我必须保持自己的清醒,以免与时下的风气同流合污。在我编诗的消息跑出去之后,有人说我专门发熟人诗,也有不少人突然变得非常狎昵,前来把诗塞给我。这种谣言和肉麻的举止,我惟有以阴沉待之,于是在某几群‘青年诗人'那里说我老气横秋,像是四五十岁的人,‘玩深沉'的。这种攻击传入我的两耳,使我感到我是对的。"

诚实,质朴,认真,执着。在有限的接触中,凡这些,我都有着不算太浅的印象。但是,他那细小的躯体内藏纳着如此闹大的气魄,憨厚到近乎鲁钝的动作贯穿着如此深澈锐敏的思维,温和宁静的微笑背后,霍霍燃烧着如此竖定而热烈的情感,却是我过去所未及体察的。

现在,重捡他的遗作,颇惊异于他最早寄来的诗为何都说到死,同一种英雄的死。《先锋》说了"在春天到来的时候,他就在长空下最后一场雪…";<<春之祭》说了:"我们的队长,在蓝天下美丽地乌黑……"最后抄寄的《黄昏》,竟有了挽歌般的调子,哀伤得悠长:一一

这黄昏

把我的忧伤

磨得有些灿烂了

这黄昏

为女儿们

铺下一条绿石子的河

这黄昏让我们烧着了

红月亮

流着大阳的血

红月亮把山顶举起来

而那些

洁白坚硬的河流上

飘洒着

绿色的五月

命运之神!红马儿还在跑呵,青麦子地里的露水还亮着呵,然而,就在这五月,五月,那只沉重地上升着的“太大的鸟”突然坠落了一一

一禾死了!

一连几天,我不敢相信这个传说中的消息,但接着,就收到西川发来的黑色电报。我流泪了。我其实是一个脆弱的人,今天已无力哭号。我知道,他是怎样结束了他年轻的一生的。他死于大脑,死于热血,死于忧患,死于疲倦,死于庄严的工作…。。

他刚刚逝去,《人间鲁迅》第二部就出版了。我在悲哀中写信给他新婚未久的爱人张玞,请求她允许寄去我的新书,希望它能被放置到一禾遗下的藏书之列。感谢张玞的理解,过了若干时日,我终于能够在寄出的书的扉页上,一如前次的赠书,工工整整地写上三个字:赠一禾。

生前每次来信,他都向我催索长诗,且不忘问及《人间鲁迅》写作的进度,说是"攫心之度,不下于希区柯克制造的不安"。而今连最后一部也已经面世,然而一禾,无论如何是再也看不到了!。。。。。。

“读到你的《人间鲁迅》从字里行间听到你的自白,我想,这认识的人是可信的,为此应当为之骄傲,这是一本中国人良知的书,而当我读它时,感到的是由衷的一种同感。你的三卷著作,成为我藏书里最好的那部分。‘文章风义兼师友’,你是我所不能忘却的。”这是长信中结尾的一段话。过分的期许,使我每读一遍,心里都不由得十分感愧。称“师”,我是不敢当的,倒是他的文字与生命给了我许多的启示。甚至连"友"也不及格,因为在他生前,我实在没有很好地寻找和倾听过他的文字,一如他之于我。而且,在他死后,时间从喧哗到沉寂已流走了长长的五年,我竟然没有能够为他写上一点什么!

《吕民春秋》记载这样一个故事说: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琴曲中的志趣,子期心领神会,高山流水,无不极尽。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的确,知音已殁,声音有什么意义呢?

然而,纵然听者沉默,我亦未敢断然弃置握中的笔管的。明知道文字实际上没有什么用处,但是于我,至少可以借此倾吐,倾吐一些为一禾急于倾吐而终至于未及倾吐的东西。

你是我所不能忘却的,一禾!

1990年8月-1994年6月夜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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