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五○年之冬,余以新亚全校同人力促赴台北,期获救济,少维年月,再谋发展。某日,乘飞机抵台北,已有数人奉蒋经国先生命来机场迎候。是夕,宿火车站近旁之励志社。翌晨,即蒙蒋总统召见午宴,由张晓峰陪赴士林官邸。是日,适大陆派伍修权赴美国,出席联合国讲演。总统在市区总统府开会未归,电话来官邸,嘱稍待。总统夫人陪坐,命煮汤团充饥,并与余谈伍修权事。余谓伍修权此行决无成果。夫人言,当持反对意见发问,俾君畅言,幸勿介意。如是往返问答,总统府亦屡来电话。逾午刻,总统返。即设午宴,席间总统垂询新亚事。余所最受感动者,所进米饭乃当时之配给米,甚为粗糙。念总统高年亦进此米,余等稍涉艰难,何敢直率以告。遂趑趄以他语搪塞。
隔日之晚,行政院陈辞修院长亦在其官邸招宴。同座者仅台湾大学校长傅斯年孟真一人。余与辞修院长乃初识,是夕所谈多由孟真与余畅论有关前清乾嘉学术方面事。又一日,经国先生招宴,所进亦属配给米。又一日,谒教育部长程天放于其官邸。时教育部官邸尚在台大左外侧市郊僻处,一切设备极简陋。自念国难方殷,何忍以新亚处境渎陈,遂亦绝口不谈。
又一日,居正觉生招宴。觉生乃抗战时期重庆旧识,询余新亚事。谓,闻君创办此校极艰辛,此来亦向政府有所请乞否。余详告经过,并谓依理应向教育部陈述。然观教育部之拮据,亦何忍开口。觉生言,君幸稍待,我当为君作一安排,再以相告。越日,觉生告余已为代洽,某夕在天放部长寓邸餐聚,届时总统府、行政院、中央党部均有负责人列席,可共商之。是夕,余在席上仅陈在港一年半之观感所及,供政府作参考。乃述及新亚事,谓最渴需者,各位任课人之钟点费。最低以每小时每月港币二十元计,再加其他紧急开支,全校每月至少需港币三千元,勉可维持。行政院副院长张厉生言,今夕陈院长因事不克来,新亚事明晨转达,行政院应可承允协助。总统府秘书长王世杰雪艇继言,此来得总统面谕,行政院协款几何,总统府当从府中办公费项下节省出同额款项相助,遂定议。惟行政院协款须留待提出立法院通过,约需待明春始可作正式决定,总统府款则立可支拨。余言得总统府协款,目前难关已可渡过,此后当续报情况。此夕之会遂告结束。后余亦再未向行政院提起对新亚协款事。
二
余此来目的已达,群劝余作中南部之行,略观台湾情况。北大旧同事陈雪屏,时长台湾教育厅,派一员同行,俾沿路接洽,在各中学作讲演。余之此行又别有一私事。前在无锡江南大学曾撰《庄子纂笺》一书,遍检群籍,犹有近代著作两小书未见。此来,询之中央研究院,悉皆藏有,乃设法借出,携以南行。至台南工业专门学校,即此后之成功大学,其校长官邸移作宾馆,屋舍宽敞,有园林之胜。余得一人借宿馆中,环境清幽,日夜展读此两书,选录入余之《纂笺》中。旬日完工,《纂笺》一书遂得成稿。
余又去凤山,在陆军官校作讲演。总司令孙立人邀余至其屏东寓邸,乃前日本空军军官宿舍。楼屋数十座,尚多空置,未经派定居家。余告立人,总统府秘书长王雪艇告余,万一香港有变,政府派船去港,新亚学校可获优先第一批接运来台。学生可转各学校肄业,惟教师及其家眷未蒙提及。此处多空楼,君肯暂留数座备济急否。立人问需若干。余答,有四五栋即够。立人允之。余此行为新亚前途乃得一大解决。归后告诸师生,皆欣慰万状。
余又去冈山海军官校。海军总司令桂永清,适因公去台北,由副总司令马纪壮接待。余又去彰化,爱八卦山之幽静,一人独宿一空楼,历一星期始离去。适永清返冈山,邀余再去,又留宿数日。永清偕余去澄清湖,其时尚为一荒湖。两人坐沿湖草地上,欣赏湖景。遥望湖中一山,永清指以告余,君肯留台,可在此湖中山上定居,真读书胜地也。海陆两官校皆近,君可分别去讲学,振作士气,亦大佳事。余答,新亚师生在惶栗不安中,余不能不归去共患难。此湖如在仙境,仅可留余梦想中矣。时海军官校有大鹏剧团正上演,每夜必往观赏。适齐如山亦来,畅谈平剧种种艺术特胜处,亦此行意外一快事。
余此来又得意外两收获。先在台北省立师范学院即此后之师范大学,由刘真白如院长邀,作系统讲演凡四次,总题《文化学大义》,由及门杜呈祥整理,即在励志社写定,付正中书局印行。又由国防部总政治部之邀,由萧政之来洽,续作七次讲演,题为《中国历史精神》,由及门杨恺龄整理讲辞,再加改定。先由印尼某报社印行,嗣后再在台重印。自念一九四九年初离大陆,至是重履国土,旧识新交,日有接触。痛定思痛,语多感发。余对国家民族前途素抱坚定之乐观,只望国人能一回顾,则四千年来历史文化传统朗在目前,苟有认识,迷途知返,自有生机。余此两次讲演大意只在此。
又在各学校之讲演辞,择定题目撰写成文,归纳为《人生十论》一书。要之,在真实遭遇中吐肺腑话,与以往多作学术性论文有不同。书生报国,仅能止此。自悼亦自惭矣。
三
一九五一年之夏,香港大学中文系新聘英国人林仰山为系主任。一日,偕及门柳存仁来访。柳存仁乃北大学生,抗战时转上海,曾在某杂志连续撰写《北大人》数篇,其中一篇专述余在北大授中国通史一课之情形,颇获传诵。余抗战期中返上海,存仁偕余访光华大学校长张寿镛。余来香港,存仁亦在港某中学任教。后在某次宴会中,有人当存仁面告余,某年旧历元旦彼去存仁家拜年,存仁方杜门读余《先秦诸子系年》,乃其手钞本,亦一奇也。存仁后去澳洲,任某大学教授,精治道藏,与余常通函,报告其研究所得,至今未绝。林仰山久居中国,曾在济南齐鲁大学任教。日军来,拘入集中营。在拘禁中,亦读余《先秦诸子系年》。他日出其书相示,多处有批校,知其亦用心甚至。
仰山邀余至港大任教。余答以新亚在艰困中,不能离去。仰山坚请,谓,君不能离新亚,来港大兼课,事无不可。余答,新亚事万分艰辛,实不容余再在校外兼课分心。仰山谓,君来港大,不仅港大诸生同受教益,并港大中文系一切课程编制及系务进行亦得随时请教。又谓,港大近得美国在港救济知识分子协会一款,可聘任若干研究员。君可否兼任港大研究员名义,时间可无限定。余为其诚意所感,答,愿在必要时参加港大中文系集会,贡献意见,惟以不任职,不授课,不受薪为原则,仰山无以强。
林仰山来港大主任中文系,贺光中辞职离去。罗香林、刘百闵皆改聘为专任。两人皆新亚旧同事。百闵并在余来台时,多方尽力为新亚谋渡难关,与余情意犹密。故余屡次去港大中文系出席会议毫无拘束。仰山又定同系诸教师每月必有一宴集,轮流为主人,余亦必被邀参预,但终不许余为此项宴集之主人。
某年,港大中文系创有东方研究院《东方学报》之出版,余为特撰《孔子与春秋》一篇,仰山刊为首篇。后余去伦敦,尚得彼中治汉学者之称道。以后此篇收入余著《两汉经学今古文评议》一书中。又仰山来商,余之《先秦诸子系年》,愿否由港大出版部重为出版流传。适余此书在抗战期中颇有增订,遂以最后定本与之,由港大出版部重新排版付印。
又一九五五年夏,港大赠余博士学位,闻亦由林仰山与高诗雅两人之动议。十余年后,中文大学成立,余正求辞去新亚院长职。翌年夏,林仰山亦年届退休,将返英久居,乃嘱罗香林与余新亚及门弟子余秉权时亦在港大中文系任教,分别来转达仰山意,欲于其退休前,先向学校提议,聘余为中文系教授,征余同意。余告香林秉权,此次辞职,新亚同人皆表反对,正在商榷中,若余先接新聘,将很难对新亚同人乞谅。故余必于正式辞职后,再作他谋。翌年之夏,仰山夫妇离港,余亦往码头亲送之。顷仰山已逝世多年,异国友情,亦良堪悼念。
是年美国人艾维来香港主持香港美国之亚洲协会职务。初到,即来访,谓在美有人介绍,故特来访。艾维尚年轻,直率坦白,一见如故。谓初来一切摸不到头脑,但知余创新亚之艰辛,他日有可能,必尽力相助,遂常来往。
四
又是年因余在台北受张晓峰编纂《现代国民基本知识》丛书之约,允写《中国思想史》及《宋明理学概述》两种。返港后,每于夜间灯下,先写《中国思想史》,于五一年八月成书,翌年十一月在台北出版。余又于五一年冬再赴台北,因前一年来台,在台中得识台籍数友。彼辈意欲余在台办一新亚分校,来函告余已选定校址。港方同人亦以新亚在港困顿无发展,倘在台办分校,或可获新生机,遂又促余行。余抵台后,即去台中,观察所择地址。在郊外,离市不远。背临山,草坪如茵,溪流纵横,地极宽敞,旷无人烟,将来宜大可发展。时刘安棋驻军台中,告余,学校建筑可派军队任之,于地价外又可省工资。君应急速从事。
余返台北,即向行政院长陈辞修报告。辞修告余,政府决策不再增设大学。余谓,多增大学,毕业生无安插,固滋不安。但为长久计,大学毕业高级知识分子恐终嫌不够。余又谓,闻明年美国教会将来台设立一新大学,不知政府何以应之。当时台湾称大学者惟台湾大学一所。此国外教会所拟来台创办之大学,即翌年成立之东海大学。辞修言,此事容再思之。
余既未得政府明白应允,而滞留已数月,拟即归。何应钦敬之为总统府战略顾问委员会主任委员,来邀作讲演。余择《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一题,分汉、唐、宋、明、清五代,略述各项制度,共讲五次,是为余在台北有系统演讲之第三次。他年此书及去岁所讲《中国历史精神》一书,香港大学定为投考中文系之必读书,因此香港中学生多诵此两书,至今不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