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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歌川(第1页)

1903—1991

钱歌川,文学翻译家。笔名味橄、秦戈船。湖南湘潭人,早年赴日本学习,1926年回国,在长沙明德中学等校任教。1930年进中华书局从事编辑工作,曾主编《新中华》杂志,同时从事创作和文学翻译。1936年赴英,1939年归国,后任武汉大学教授。1948年任台湾大学教授兼文学院院长,后任成功大学教授。1964年赴新加坡,任义安学院教授。1972年后侨居美国,专事写作。1983年以来,出版散文随笔数部。著有杂文集《浪迹烟波录》,散文集《楚云沧海录》等。

巴山夜雨

我对于雨虽不特别爱好,至少也不怎样嫌恶,这个你只消看我从不撑伞,常在雨中照常走路,便可以明白,如果头上戴着帽子,身上穿着相当厚的外衣的时候,在不大不小的雨中行走,我并不觉得难过,毋宁有一种超然的心情,或是傲慢的态度。那时大自然的弹雨密集地袭来,所有的人都飞跑躲避,而我却满不在乎,仿佛一部可以御弹的铁甲车,泰然地从容行驶。

你只要不以打湿衣帽为意,便可悠然不迫,而有余情去欣赏那些织女机中的雨丝。真的,那就和春蚕刚吐出来的丝一样光亮,细长,而且整齐地排列着,似乎要把天空和大地缝织起来:那时你就像一把梭子,从那些雨丝中穿过去,旧丝刚一消逝,新丝又来,使你目不暇接,而不能不感到天工何等迅速,我们的行动真太迟钝了。

身边的雨是丝,远处的雨便成为烟雾了。记得少时游扶桑,尝泛舟琵琶湖中,看岚山雨景。只见水上浮现出一重重银灰色的山影,随着雨的大小,时隐时现,或有或无,空蒙得就像梦境一般。那印象二十年来老留在我的心眼中,既不加深,也不至淡得看不见,永远保持者那种浑然的画面。后来游镇江,也感到雨中有画,宜乎大米小米,要由此而创出一种画风。镇江的景色,宜秋宜月,尤其宜雨!金焦附近的山水,从雨中看去,实在最美。这一点,画家当然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所以两米专画雨景,而获成功。

雨不仅可看,而且可听。画家看雨,诗人听雨。雨打在芭蕉叶上,发出那种淅沥的声音,常常可以引起诗人的灵感。敲在窗上,也足够凄清,留连忘返。在这种环境之中,你想会有人不爱巴山的夜雨么?

然而好景不常,我在城中居不多时,便被日本的炸弹逐出,而迁居到乡下。住的是茅屋三间,通雨则漏,而出外也就满路泥泞,鞋袜尽湿,以前所有的诗情画意,到此全消。而今对巴山夜雨素有好感的我,也就不敢再赞一词了。

我住的那所茅屋,是在抗战期中临时盖起来的。我既没有讨到一个四川老婆,又无当地的一亲半戚,自然不愿,也不能,在此落业。为着抗战的关系,一时流寓来此,终久是要回到“脚底下”去的。可是既来了,总得找地方住,城里虽有房子可租,然而炸弹是没有眼睛的;乡下又都是田地多而房屋少,要租也租不到可住的屋子。于是便想到以最经济的办法,找本地人专为我盖几间茅屋来住。

这目的很快的就达到了,因为于人有利,于己也无损——至少在当时我是认为无损的,虽然后来损失很大。那就是由我拿出建筑费来,在有土可豪的本地人的田地上盖屋,约定只住两年,就把房子完全送给地主,如果再住下去,我得另出房租。在我,知道这房子终将属于他人所有,不愿投资过多,在人则以倘来之物,固不必多花本钱,废了一块土地,不能种田,似乎已足。双方都没有想好好去做的心情,结果盖出来的屋子,能蔽风雨,已经算不错了。谁料竟连这起码的条件,也都没有备具,后来损失,更是可观。

房子的栋梁,一连断过两次,那时契约期满,屋主早经易人。修理的钱,也就超过原来的建筑费了,我的损失更大,因为门墙不固,小窃穿窬而入,偷去的财物,约三四倍于建筑用费。但这都是些身外之物,得失我倒也就并不那样关心,最使我苦恼的,还是雨淋头!

我对于雨一切的反感,都是由于住了这所房子而来的。茅屋据说每年得加新草,方可免于漏。其实我那茅屋,似乎从第一年就漏起,愈漏愈甚,起初我用痰盂接漏,随后用面盆,再后用脚盆,这样敷衍了一年。

地主因为主权还未移交给他,所以虽则住在邻近,也就熟视无睹,不愿帮忙。我自己则年年有离去之意,雅不愿再下资金,可是到了第二年,屋子愈漏愈不成样子了,起初是一处漏,后来竟有好几处流水进来。南边漏水,恰漏在我的床头,我只好把床朝北边移,漏的范围也就跟着追过来,最后追到床铺靠紧北窗,无法再退。这时我既不能把床移到墙外去,似乎只好以困兽精神,作背水之战。不幸我所抵抗的正是水!水是无孔不入的,是世间唯一的伟力,温柔时可以像女人的泪,刚强时可以冲破坚固的堤。以我区区的微力,如何能抵挡得住?我并没有遮天的巨掌,所有的武器,只是一把雨伞而已;我把它撑在床头,像临到危险的驼鸟一样,只要把头部遮住,不受雨淋头之苦,便算满足。常常早起一看,室内顿成泽国,棉被也就半湿了。

巴山多夜雨,室内少晴天,这情形居然又被我熬过了一年。我拱手把屋子送给那地主,满望他这时可以负责来修理。他果然满口答应,并说要替我换瓦,以作一劳永逸之计。我当然不反对,只希望他早点动工,好将我两年来的劲敌逐出,过一下太平日子。

我从春望到夏,从夏等到秋,直到秋尽冬来,好容易才等到房主人大发善心,叫了匠人预备来兴工了。这有如天使的福音。它原是一个喜讯,谁知后来竟一变而成为悲剧的收场,厄运的顶点。使我从此和雨结了冤仇,永远不能和解了。

记得当时瓦匠到来,第一步工作,当然是破坏。他们爬上屋顶去,把茅草全给掀了。一时阳光普照,群鼠窜逃,大概它们都及时迁居到安全地带去了。屋中正式的主人,却反而没有地方可以临时迁避。其实,我们当初也就没有想到要迁避。因为它们所要逃避的,原是我们所爱好的光明呢?

但自命万物之灵的人类,在先知之明——尤其是对于天气的——这一点上,实在远不如禽兽,甚至极小的昆虫,都比我们知道得多些。老鼠不肯躲藏在室内幽暗之处,而毅然迁出,当然是知道此地之不可再居,我们只一心想到光明的温暖,却忘记了风雨的凄凉。住在一个没有了顶的屋子里,如果下起雨来,那情况当不堪设想。等我想到这个去和瓦匠商量的时候,他们却说不会下雨的,仍旧继续他们的拆毁工作。可怜,他们哪里能够预知天气。

他们答应三天把瓦盖好,我也只好让他们快拆快盖。花了一天工夫,居然全部拆除了。第二天来钉格子,一片瓦也没有盖上,但天气已有雨意。入夜稀稀疏疏地洒了几滴,也就停了。使我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满以为早晨瓦匠来,人多手众,一下子把瓦盖上就好了。谁知早晨他们竟没有来,一直等到下午,还是毫无人影。天色暗淡,云雾翻涌,看去十分险恶,而时候已近黄昏,瓦匠今天是不会来的了。

原来他们又在别家接了生意,要去做两天再回头来做我们的工。这样只知贪得,得到了又怠工,对工作不负责任,正是这些工人们的特点。他们拆去屋顶的时候,决不会想到屋子里还住得有人,如不马上盖好,下雨必将不堪这一回事的,因为这和他们的工价无关。

瓦匠既如此捣蛋,天公又偏偏不肯作美。巴山之雨,与夜俱来,起初不过几滴,后来愈下愈大,好像万箭齐集,跟着竟像黄河决口。满屋泛滥。这时我已管不了皮箱,书架,和室内的一切什物了。我只求保全一张床不被淋湿就满意了。

我将家中所有的好几张草席,全铺在床顶上,又盖上一床旧油布,然后睡在床上,一任四围雨水倾注,装做充耳不闻。

睡不多时,忽然听到枕边有了滴水的声音,我一跃而起,发现棉被已湿了一大块。伸头去看床顶,已聚水成渠,等着要从油布和草席的小孔中漏下来。但这时我除了把那一渠积水倾到地下而外,别无办法。从此就再也不能安心睡上,一夜中就在忙着做这种疏濬工作。因为水到床顶,到处成渠,上面集水,下面必漏。使我一直忙乱到天明雨过方得停止。

早展再来检査室内,一切都像从被难船中捞出来的东西,早已连一点干的纸片都找不出来了。

这是我生平第二次所遇到的水的灾难。记得在十岁的时候,跟着母亲乘木船,到父亲的任所去,途经洞庭湖附近的临资口,被一只小火轮把我们的木船撞成两段,幸而划子来得快,在船还没有沉下的时候,把人全部救出来了。一切的箱箧器物,全在那激流中,随船沉没。后来捞起,没有一件衣裳,一张小纸,不是水淋淋的。在岸上烤了七天,才把所余的东西烤干,继续上道。三十年来,那一幕凄凉慘象,未能离开过我的记忆,使我至今不敢轻易搭坐木船。但只知江河的可怕,并没有料到雨水一样可以使我遭殃。这种经验,也实在难得。我敢说,你就未曾有过。

你对于雨,只会想到甘霖,至多也只知道有时禾熟未收,下雨太多,会使它在稻草上发芽,除此再想不到雨还有别的什么害处。

你也许讨厌雨,但那只是因为它使你外出不方便,囚在家里无聊赖。或是安排了什么露天的大会,因雨而使你不能不延期。再不然,就是你乡下的黄泥路,遇雨格外难行。

你要是不必外出,遇雨而在家读书,或找人谈话,我相信你对于雨决不会发生恶感的。你要是一个爱好诗词的人,你多半会喜欢雨。当诗人描写渔翁,说他们斜风细雨不须归,似乎很可羡慕。你读这些诗句的时候,完全被诗人所支配,把那渔翁视为点缀品,赞美那诗中有画。决不会设身处地去为渔翁着想的。其实渔翁冒雨出去打鱼,在他本身并无诗情,也无画意,毋宁是一回不得已的苦事。所以你坐在家里吟诗,或与友人联床对话,雨决不会给你一点妨碍,反而可以助长你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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