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德这一晕,把理查吓得不轻。须知贞德这种高手,平日极少得病,一病下去便不得了。理查略通医道,急忙双掌抵住她后心,顿觉她体内的内息十分紊乱,肆意乱流。只是理查不知贝居因会的内功特性,根本克制不住。
卡莱尔这时恰好从屋外拎着一只野雉进来,一见他二人姿势,连忙丢下手里物什,快步上前,大声道:“快直下巨蟹、金牛两宫!再转天平、摩羯,行一小周天。”理查不暇多想,依言为之,果然贞德体内气息平稳了不少。忽然他感觉到又有一道内力加入,睁眼一看,原来卡莱尔也盘腿坐到了贞德对面,双掌接在她双肩,与理查一道运功输气。
说来也怪,这卡莱尔竟似十分熟悉贞德的内力习性,由他引导着,贞德体内的真气很快便被这两股外力引入正轨,逐渐平复。理查看她呼吸变得均匀,这才放下心来。卡莱尔也松了口气,转身欲走,却被理查叫住。
理查按住他肩膀道:“卡莱尔弟兄,你刚才救贞德姑娘的手段可是高明得紧呐,你一定不是寻常的吟游诗人呐。”卡莱尔尴尬笑了笑,嗫嚅道:“理查弟兄果然目光如炬。”理查道:“我虽武功不济,看人总算还不错。早在枫丹白露,我就看出弟兄你别有隐情,却想不到你对贝居因会的内功心法如此熟稔。”卡莱尔没有回答,俯身拾起野雉,信步走出屋子。理查会意,也尾随而出。
到了屋外火堆,卡莱尔双手一搓,那野雉的羽毛纷纷剥落,露出白肉。他垂头侍弄了一阵,把那鸡开膛破肚,架到火上,这才长长叹息一声道:“修士您对贞德姑娘关怀备至,我原也不该相瞒的,还是说罢。”理查划了个十字,道:“我虽无神父的职分,却有神父的操守,断然不会有六耳相知,您可以畅所欲言。”
卡莱尔沉吟片刻,方道:“我与贞德姑娘的渊源,却要从那个博韦主教科雄说起了。”理查一惊:“你竟认得他?”卡莱尔恨恨道:“岂止认识,他与我之间可是有血海深仇!我其实并非法兰西人,而是威尼斯人,家世虽不如美第奇,却也殷实得紧。十几年前,那科雄去梵蒂冈朝觐,路过威尼斯,看中了我妹妹的美貌,便露出豺狼本性。我妹妹奋力反抗,他逼奸不成,便运用主教权势诬陷她是魔女。我家族因此被迫迁出威尼斯,想不到科雄竟私通盗匪在阿尔卑斯山口埋伏,我一家三十余口几乎全被杀死。”卡莱尔说到这里,眼圈微红,停顿了一下方才继续道:“我当时虽会一些武功,却寡不敌众。幸得贝居因会的院长加布里埃拉嬷嬷路过,出手相救,这才捡了我一条性命下来。当时加布里埃拉嬷嬷怀抱着一个婴孩,说是法兰西王国奥尔良公爵路易之女,就是贞德姑娘了。”
理查心中一动,截口问道:“贞德是奥尔良公爵之女?我却从未听说。”卡莱尔道:“奥尔良公爵是皇室宗亲,死得又早,这时冒出一个女儿来,于查理七世面上须不好看,自然要秘而不宣。但你看贞德一介少女竟手握兵权,若非皇裔,怎能得如此信任?”理查想起贞德说过,说她手中有法兰西之蓝,因此大得查理七世信赖。他仔细想来,总觉得似乎想到什么,一时又难以描摹。
卡莱尔又道:“加布里埃拉嬷嬷击退群匪,留了一本维吉尔的《牧歌心法》给我,然后飘然离去。我从此云游四方,一边练功,一边做吟游诗人。一直到贞德起兵,我知道她是加布里埃拉嬷嬷的关门弟子,有心要报恩,便接了英雄帖赶来巴黎助阵。只恨我太懦弱,看到仇人武功高深,竟吓得动弹不得!”卡莱尔说到痛处,一拳狠狠砸在地上。理查宽慰道:“科雄那厮武功实在高明,若非有贞德姑娘在,你我都有死无生。如今能逃出生天,已经算是侥幸。古人云:留得北海在,不怕没鱼打。何必这时与他硬拼呢?”
卡莱尔道:“科雄老狗狡黠无比,武功又高,如今英格兰在法国北部的统治,全靠他居中主持。我个人私仇姑且不论,对贞德姑娘与法军而言,他亦是一个心腹大患。”理查心想,此时若让他知道科雄与犹大福音的关系,也没什么大用,遂闭口不言。卡莱尔看理查陷入沉思,还以为怀疑自己,面色肃然,横拳在胸前道:“我对天主与卡莱尔家族名誉起誓,一定会保护贞德将军,除死方休。”理查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我只是在想贝居因会与法国皇室的渊源,与您没关系。”
两人对谈告一段落。此后一连三日,理查悉心照顾贞德与塞隆,卡莱尔则出去寻找食物,兼打探军情。得知原来在大军行将攻击之时,忽有信使传来查理七世敕令,言称谈判即开,严令诸军退出巴黎。两位首脑人物贞德与迪努瓦公爵当时俱不在军中,军令如山,法军诸将只得率军离开,放过大好时机,英军趁机退入巴黎。此时两军对峙,并无新的进展。
贞德此时内伤恢复了大半,听了卡莱尔的描述,只是叹息摇头。理查见贞德憔悴不堪,委顿于床榻之上,全无当日意气风发的英姿,心中怜惜不已。她一腔心血,苦心孤诣,都扑在克复巴黎的大业之上,如今功亏一篑,自然是大受挫折。对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来说,此事负担委实太重。
塞隆到底是年轻人,体格强健,这时已然恢复了七七八八,守在屋外做守卫。他年轻气盛,听到战局变化,脱口骂道:“那个查理七世好不晓事,偏偏这时候要退军,辜负了姑娘你一番苦心!”贞德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骑士守则要骑士尊崇王者,不得忤逆。你既是向着金鸢尾花宣誓,就是陛下的臣子,怎可以口出污言呢?”塞隆没想到她会袒护查理七世,气鼓鼓地闭上嘴巴,朝理查委屈地望去。
理查拍拍那孩子肩膀,端起一碗蔬菜浓汤走到榻边,吹了吹热气,递给贞德。贞德接过碗略喝了一口,仰脸勉强笑道:“这几日,可把修士你累坏了。”理查道:“不妨事,我在特鲁瓦城赈灾时,整日都是如此。”贞德支起身子眺望窗外:“我如今也恢复了五成,明日就可动身回营中。”理查急道:“姑娘你身子还须调理一阵,否则落下病根,贻害无穷。”
贞德道:“我已用贝居因会的内功调息过,不会有问题。国事为重,法军一日不可无我啊。”理查低声道:“卡莱尔先生已经打探清楚。这次巴黎退军,是查理七世身旁大臣拉特雷穆瓦耶公爵的提议,得了查理七世首肯的。可见姑娘你在朝中的敌人,委实不少,而陛下也开始对你有了猜忌。这时回去,无异于入龙潭虎穴,还请姑娘你三思啊。”
贞德抬起手臂,右手轻轻碰触一下理查的左臂,浅浅苦笑道:“我何尝不知,只是……”她樱唇张合,末了还是闭口不语,似有满腹心事。理查见她如此形状,心中怜爱,不由道:“既然知道,何不早离?姑娘你替陛下夺下奥尔良、兰斯数座城市,助他登基为王,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咱们回去特鲁瓦,我那里有园圃数十亩,一边清修信主,一边与民同乐,岂不好么?”
贞德摇摇头,将一直搁在床边的圣女剑拿起来,两根葱白玉指抚过剑刃,幽幽道:“我既拿起这圣女剑,就要承担圣女之责,这是逃不开的。嘉德祖师与贝居因会历代掌门,无不如此。唯有蒙主恩召之时,方才有大解脱。”
理查还要出言安慰,贞德忽道:“理查弟兄,扶我起来,我想梳梳头。”言辞倦懒,却有一种摄人心魂的魅力。理查从屋外端来一盆清水,放到床头,然后将贞德小心扶起身来。贞德将金发披散垂下,松开衣襟,偏过头去从怀里取出一把木梳,对着水盆一缕一缕梳理起来。阳光自窗外涌进来,丝发滑顺如金色浪涛,衬得她脸庞白皙玉透,宛若林中女神。
理查见她露出娇妍,一时看得痴了。贞德梳到一半,回首道:“理查弟兄,光是梳头未免有些无趣,给我唱支歌好么?”理查看得入迷,听贞德连唤了数声,才反应过来道:“卡莱尔先生歌喉胜我百倍,我这等粗人,会什么歌咏。”贞德抿嘴笑道:“修士你不是会圣门火龙吼么,就是吼上一吼,权当解闷也好啊。”两人都是一笑。理查沉思片刻道:“歌我是不会,不过我曾看过一卷长诗,颇为雅致生动,名叫《神曲》,你若想听,不妨背给你听。”贞德喜道:“如此甚好,我早闻其大名,只是师父说此书不利于心志清修,还不曾拜读。”
理查道:“这长诗名叫《神曲》,乃是一百年前的佛罗伦萨人但丁所作,全诗甚长,你能听懂佛罗伦萨语么?”贞德道:“我师父就是佛罗伦萨人,自然懂的。我继续梳头,你来念给我听吧。”说完转过身去,理查望着贞德梳洗的窈窕背影,曲线毕露,怔了片刻,开口吟道:
〖方吾生之半路,恍余处乎幽林。
失正轨而迷误,道其况兮不可禁;
林荒蛮以惨烈,言念及之复怖心!
戚其苦兮死何择,惟获益之足谘;
愿覼缕其所历,奚自入兮不复怀;
余梦寐而未觉,遂离弃夫真馗……〗
这一篇吟诵下来,已是夕阳西下,烟霞满天。贞德听罢,半晌不语,似是沉醉其中不能自拔,良久方才感叹道:“我竟不知人间还有这等苍凉孤郁的美妙诗篇。”理查道:“这只是地狱篇,尚还有炼狱篇与天国篇哩。说的是但丁与他的情人——圣女贝德丽采,两人游历炼狱与天堂,所遇诸事,无不寓意深刻,有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