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焕杰
钱小姐发誓不再随便借钱。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偏偏大家都齐了心似的惦记着她的这20万。
钱小姐是个精打细算的小白领,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里的各种理财“宝宝”。她把20万存款拆开放在各种“宝宝”里,每天可以赚20块钱利息,妄想抵挡通货膨胀的狂潮。有了这20块钱,吃午饭的时候她对同事说,看吧,每天的午餐费就省了。下班去取车时她说,看吧,每天的停车费就省了。晚上贴面膜的时候她又对自己说,看吧,每天的保养费就省了。想来这20块钱真是任重道远,每天都像狗皮膏药一样被贴好几遍。然而事实却是,钱小姐每天的午餐不超过10块钱,车子停在很远的不收钱的路边,连面膜都是买一送一的那种。有一天她的同事忍不住说,得了吧,我去年把18万放在同学的老鼠仓那里炒股,今年就变成了28万。钱小姐心头一震,马上又缓过来,心想股票这种东西哪里是平头百姓能玩的,吃进去的都得吐出来,只要华尔街的大手一扫你丫连渣都不剩。当下翻了个白眼,并未求爷爷告奶奶地请同事帮她也把钱放入传说中的老鼠仓里。她努力说服自己,头脑要清醒,原则要坚定,平庸是福。
不止存款,钱小姐是个各方面都普通的女人,一般男人在人群中看了她一眼就绝不会再看第二眼,大学毕业后几次恋爱受挫,几乎把她变成一个奉行独身主义的老姑婆。某天上班,一个失联数年的大学同学突然亮了QQ,窗口震动,“在吗”后面跟一个笑脸。钱小姐马上敏锐地捕捉到红色炸弹的气息,冷笑一声把QQ调成了隐身状态。但挡得住远亲挡不住近邻,同在一个办公室的女同事结婚,请柬递到了眼前,她总不能转身放进碎纸机里绞成兰州拉面,终于还是忍痛包了五百块钱赴宴。婚宴当晚,钱小姐皮笑肉不笑地敷衍了几句“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的鬼话,长出一口气,拣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来。像所有参加婚宴的客人一样,钱小姐每次都不记得宴会包了多少桌,新娘的妆美不美,只关心鱼翅好不好吃,汤羹有没有煲够钟。但这一次,台上交换戒指的环节结束之后,新郎拿走了司仪的麦,把爹妈请到台上,深情款款地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并忏悔了自己的种种逆行,如此这番表白了许久,又倒退两步深深地鞠了一躬。在背景音乐《我的父亲母亲》的催促下,钱小姐从鱼翅的味道和出份子钱的阵痛中回到现实,始料不及地眼中噙满泪花,深深想念起自己的父母,整个人沉浸在一种过电般的伤感之中。
像不少年轻人一样,钱小姐和父母的关系其实很寡淡。钱爸爸属于那种自改革开放以来就没回过神来的人,别人下海的时候他死守在一个破厂子里当悲情英雄,后来厂子改制愤然辞职,连最后的好处也没兜着。之后好不容易贷款开了个钢材铺,生意倒是兴兴旺旺做了不少,但赊出去的钢筋泼出去的水,最后变成了扎扎实实的一大本死账,反倒是当初私人贷款的二十几万,每月必须上供般上缴利息,最后连同本金一起还了两倍有余。再后来六合彩席卷江南,钱爸钱妈当然也不怠慢,最后一点家底如风卷残云般乖乖交给了香港的富商。除了钱财上的失算,钱爸爸自家妻儿不大管,却是亲戚邻里间的专业管事佬,大到红白喜事小到隔壁夫妻吵架都要去掺和一脚,用钱妈妈的话说,“只差没帮别人老婆接生”。小时候钱小姐几度有望成为富二代而终究枉然,对父母早就没了指望,从此养成一种自我保护式的冷漠,就是父母打架点着了屋子也不以为意,一心只想远走高飞。同样因为从小的耳濡目染,她早早就成了钱财上的悲观主义者。
钱小姐考上大学的时候,钱爸爸倒是非常高兴,想着闺女以后可以去城里发展,便忙不迭地把闺女的户口迁到了大学所在地,钱小姐当时并不在意,等到快毕业的时候四处听说农村征地发钱,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户口迁回去已经无法恢复农民身份,变成了居无定所的居民户口。再后来老家征地,每人发了26万,钱小姐的爸妈和弟弟总共得了78万,这笔钱最后给弟弟在城里买了房,用钱妈妈在电话里的说法,一来怕钱小姐受刺激所以先斩后奏,二来都是自家的钱,现在房价又一直涨,先给弟弟买着将来再替你打算也是一样的。钱小姐只“噢”了一声,没有挂断电话,反而问,那弟弟结婚张罗房子还差不差钱。钱妈妈只道差不多了,装修可能还差几万块钱,你要是能帮补一下,倒不用再去跟别人开这个口。钱小姐听了这话,黯然神伤,便自己跟自己赌气似的,答应给他们汇5万块钱过去,钱妈妈当下释然,说还是你懂事。至此,钱爸钱妈以天才般的行为艺术,彻底斩断了钱小姐咸鱼翻身的最后一丝希望。一切都在预料当中,钱小姐虽然对悲惨命运深信不疑,但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还是有一种万念俱灰的哀伤,仿佛中了彩票却发现早已过了兑奖日期,只好在命运的调戏面前忍气吞声,一次次告诉自己,平庸是福。
然而每当钱小姐走到早八点的地铁口,看见那滚滚红尘的画面时,她心里深深知道:平庸,绝对不是福。这附近,无疑是城里最拥挤的一条地铁线上最拥挤的几个地铁站,分别是:勇士站、壮士站、烈士站、一笑泯恩仇站……很遗憾,钱小姐就住在“宋祖英进去,蓝洁瑛出来”的烈士站附近。她享受着这里低廉的房租,每天在地铁上跟一群像橄榄球运动员一样强壮的人一起出生入死,一旦挤上地铁,人人均有机会获得濒临窒息的快感。某次在生理期,钱小姐扶着车厢门口的把手努力稳住身子,脸上密密渗着细汗,车门开了大家挤来挤去,钱小姐冷不防被一大妈粗鲁地推了一把,直接跌出了车厢。大妈气哼哼地骂道:“坐地铁也要讲点素质吧,最讨厌你们这些门神!”人群散去了,地铁开走了,钱小姐把包往地上一掼,蹲下去狠狠地哭了起来。第二天她就去了车行,5万刷了一辆美美的雪佛兰,二手的。了解了油价、保险和各种款项支出之后,钱小姐本有点望而生畏,还是售车小姐使劲劝说,最后透露了城里即将限购的内幕消息,这才让她下了最后的决心。就这样,钱小姐本来有30万的存款,这会儿就只剩下20万。她想着到底是人穷心安,有这区区20万相依为命也就够了,可事情总不会那么简单。
让我们回到故事的前头。由于嘴贱说了几次“理财宝宝”的好处,大家都知道了钱小姐有20万的存款。事情是这样的,某次聚会吃饭,她提到自己每天有20块钱的进账,一个同事叫嚣着脱口而出,那你有足足20万的存款呢!大家一时咋呼起来,钱小姐心里特别不爽,心想你们在座的每位都比我有钱,买房炒股样样不落,别说存款不清不楚三缄其口,就是月光万岁的那几个小姐,那还不是有老公老爸甚至干爹撑腰,未必我有20万就值得你们大呼小叫吧,难道我在你们眼里就真的那么不堪么?然而在这件事情上面,钱小姐显然会错了意,灾难很快就开始了。先是办公室里一位和她关系不错的周小姐结婚买房,现钱全付了首付之后存折见底,但银行还要盘查个人还贷能力,便软磨硬泡地跟钱小姐借了3万块放进去保底,限期三个月。
钱小姐本来不想借,但她这人有个天生的毛病,就是拉不下脸子扯谎,不是怕别人识破,而是过不了自己这关。本来嘛,你就是随便说个“这事不凑巧刚好给老家买房”之类的借口也就过去了,人家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但她觉得这样一来等于承认了自己的虚伪。她跟周小姐平日里关系也不错,再说周小姐是买房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为了避免日后尴尬,钱小姐还是把钱借给了她。虽然只有区区3万,但钱一转出去,钱小姐还是觉得心头像缺了一块似的不踏实。她每天踏入办公室,第一眼就不由自主地朝周小姐的位子望去,生怕她会突然化作一道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小姐婚前就是月光女神,自打结婚以来更是天天哭穷,然而刷起信用卡来还是毫不手软。某天周小姐走进办公室,钱小姐一眼就看见她手上的包是当季BV新款,周小姐把BV往座位上一扔,那包包就敦敦实实地伏在上面,一体成型华丽丽,钱小姐当下心里五味杂陈。吃午饭的时候,钱小姐逮了个机会问道,你不是说你欠人不少钱吗,怎么有钱买新包?周小姐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你傻啊,我的钱当然自己挣自己花,还钱那是男人的事情,要不然我结婚结个茄子。钱小姐竟无言以对。等三个月的期限一到,周小姐竟兀自告了年假二次蜜月去了,朋友圈里一路吃香喝辣,又过了俩月才终于舍得把这3万块给钱小姐还上。
有了这一次的教训,钱小姐发誓不再随便借钱。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偏偏大家都齐了心似的惦记着她的这20万。一个周末,钱小姐一觉醒来,微信就响了,隔壁卡座的李大姐发来一句话:江湖救急,借5万块可以吗?钱小姐心想,借钱也不带这样借的,一不说借钱理由,二不说还款日期,而且这李大姐是这个办公室里媳妇熬成婆的铁屁股,从来不见她花什么钱,就是貔貅一样只进不出,怎么突然就找她要钱周转了。她不以为然地回了一句,这该不会是人品测试题吧?李大姐马上回道,不是!
李大姐没有再补充什么,只等她回。
钱小姐眼睁睁地盯着死寂的屏幕,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道德压力,她几乎觉得屏幕背后有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在盯着她,做着上帝的审判。
这一次,她没有再回信息,心里忐忑不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当天晚上一打开微信,就看见李大姐发了一条长长的朋友圈。
朋友圈的大意是这样的,李大姐先是一半自嘲一半自哀地描述了自己是如何地情深意重,她老家乡下的七大姑八大姨有困难,她都是第一个嘘寒问暖雪中送钱,现如今自己遇到了困难,发了一圈微信,第一个装死,第二个推脱,第三个更讽刺,居然问她这是不是一道测试题,对方不结婚不买房,明明钱放着也是放着,却完全无动于衷……总而言之,人与人之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李大姐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