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你和乔希出去约会仿佛只是为了吵架。你无法控制这种不自觉的行为。你并不想一边化妆一边忍受孩子们对保姆的抱怨(出门儿要花钱,雇个保姆每小时也要18美元),结果坐在饭馆里还要憋着一肚子的火气,忍着在眼眶里直打转的眼泪。你也不想如此,可大多数时候偏偏如此。
平时的你们连单独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因为总有很多事会打扰到你们。也许你已经忘记了战场的布局,忘记了地雷埋藏的位置。或者,也许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一直在负重前行,且在等待一个解放的机会好把这负担丢到他的头上。
今晚,你们进了一间酒吧。这里离家很远,而且附近的街区相当萧条落后,这里与时尚的差距出乎你的预料。你原本是要到另一个地方尝尝那里的招牌面条,却被告知需要等一个小时,而且那儿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你们又累又饿,扭头进了这间酒吧。因为这儿与那家餐厅只隔了两个门面。临近万圣节,酒吧里的服务员全都化了装。给你们上酒的女服务员袒露着足以让男人口水直流的乳沟,额头中间又画了一只血淋淋的眼睛。她来到你们面前时,会让你害羞得不知道该往哪儿看。
此时你在争执中已经落了下风,尽管你仍然怒气冲冲,但要反败为胜也并非难事。关于夫妻吵架,“原因”是一个很具迷惑性的字眼,不过公平地说,这一次吵架大概是因为钱,或者是在钱的问题上缺乏交流。在经济方面,他的格局相对更大一些——你们有多少钱,能用多长时间,还需要挣多少——但应对鸡毛蒜皮的日常支出的人却是你,这种各自为政缺乏协调的局面很容易引起矛盾。就像今晚,当你把一叠现金和取款凭条递给他时,他很吃惊地看到你们的存款余额已经少得可怜。
目前这种状况,你们两个谁都不想谈钱的事。蒂莉刚刚转到一所新学校:私立,特殊教育,可以说非常非常贵。然而该由谁来买单的问题依旧悬而未决。
这里需要很好地运用法律语言,那是让政府为蒂莉支付学费的关键。每一个孩子都有权利受到“免费和适当的”教育,如果本地公共教育系统无法为蒂莉提供合适的教育环境,那么他们就有义务安排她到合适的学校去接受教育。即便这意味着需要支付在私立机构上学的全部学费。
可事情操作起来并非那么简单。你们聘请了一位律师和一位教育顾问,你们出席了所有必要的会议,虽然不可否认那些会议无聊透顶,而且越来越令你们为前景感到忧虑。你们已经做好了上法庭争取的准备,尽管你们并不希望走到那一步。但你们非常清楚它的另一面,虽然乍看起来有些离谱。但你受够了这种感觉就像讹诈政府一样的行为。仿佛所有这一切——带你的孩子去检查、评估,让专家证明你的孩子不正常,无法像别的孩子那样上普通的学校——都是你从她出生那天起就计划好的。
这不是我想要的。你会说。谁都不想这样。你隔桌望着她们,这些为政府工作的疲惫、多疑的女人(本质上,她们是一群正派的人,恐怕谁都不会想到她们的工作有可能会使一些孩子失去他们迫切需要的治疗处置费),想象着告诉她们:你们知道吗?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你想撇开所有的废话,开门见山地大声说出你的想法:你们不想出钱让我的孩子上特殊学校对不对?真遗憾,可这也不是我们的第一选择啊。
但这样做无济于事。不管怎么说,在问题解决之前,你和乔希都只能自己负责蒂莉的学费和其他支出。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你们不得不抵押了房子,还动用了你们的退休储蓄。但新学校非常不错,你们都很满意。他们喜欢蒂莉。这首先就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改变。更重要的是,他们似乎懂得如何同她打交道。学校会有一个完整的协作团队,保护她穿过四年级的战场。即便中途遇到了问题,他们也知道该如何解决。如今每天早上,你总算,总算可以安安心心地把女儿留在学校,就算10点钟接到了学校的电话,你也会不慌不忙,因为你知道那很可能只是因为蒂莉嗓子疼或者忘记了带午餐,而绝对不会是因为她情绪失控,搞得老师束手无策。
女服务员端来你们的饮料,你冲着她的额头笑了笑。大屏幕上播放着20世纪80年代的老视频,很可能有讽刺的意味,但你不在乎。音乐很好听,视频播放的是黄钟乐队(1)一首老歌的MV,用现代人的眼光,画面看起来很可笑——迪斯科闪光球,蛇,主唱穿的衣服仿佛来自你祖母的年代——但那也是你的生活,你的过去。恍惚间,你仿佛同时置身于两个地方:40岁的你正和丈夫怄着气,并羞愧自己在年轻人聚集的酒吧里格格不入;另一个你年方十二,正坐在儿时的卧室里,全神贯注地看着MTV。你的样子比上课听讲还要认真啊,就像接下来便要参加考试,又好像你能从那里学到什么似的。因为你居然在记笔记呢。他们跳舞的姿势,女人们涂口红的风格:这只是生活的一种面貌。几分钟后,范·海伦乐队或者辛蒂·罗波(2)会让你看到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风格。你会不由得再度惊叹一番。
“拉住宝贝的手腕……”歌声在嘈杂的酒吧里蔓延。这时,毫无征兆地,屏幕上一片黑暗。不管负责播放视频的人是谁——肯定比你年轻——总之他已经听不下去了。
“嘿。”你不悦地说,“我这儿听得正高兴呢。”你的话弦外有音,尽管你的语调有点酸酸的,因为你的话同时也是说给乔希听的。你希望他回到你的轨道上来,可他只是耸耸肩,连看都没有看你一眼,甚至连耸肩的动作都只做了一半。
一分钟后,屏幕上又开始播放新的音乐视频——布莱恩·亚当斯的《69年的夏天》。你看看乔希,脸上挂着强装出来的微笑,你知道他会说什么。“哟呵。”你首先开口,并故意等了他一秒钟。于是两人异口同声:“布莱恩·亚当斯先生,没啥可抱怨的。”你们相视而笑,各带几分无奈,因为这很有趣,争吵总该有结束的时候,况且你们已经在一起半辈子了。
你们刚刚说的是电影《冰血暴》中史蒂夫·布西密(3)的台词。原话实际上是“荷西·费里西诺(4),没啥可抱怨的”(你们两个谁都搞不清楚“先生”二字从何而来,因为你们特意在YouTube上搜了搜,原话中并没有)。但这句词并不完全出自《冰血暴》,它也属于你们两个,是你们常用流行语的一部分。歌词、口头禅,《辛普森一家》中的对白都是你们平素喜欢引用的东西。这类话简单明了,双方都不会有什么歧义。现在发生的事情并不新鲜,以前发生过,以后也还会发生。
你想象着将来有一天乔希死了,孩子们也各有各的归处,你住进了养老院,那里的工作人员一定会在背地里议论你:那个疯婆子真是满嘴疯话。那时的年轻人根本不知道你这些话的出处,他们会以为是你自创的。至少这能让你更受欢迎。你会对为你梳头的女护工说你不会出高价买她的围巾。你会对每天负责把你从床上扶上轮椅,又从轮椅扶到床上的男护工说该做些甜甜圈了。没人听得懂你的话,也没有人能看着你的眼睛接上你的词。“我在超市里迷路了”意思很可能是“谢谢”或者“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这儿”。“我叫伊尼戈·蒙托亚”的意思很可能是“我的腿很疼”或者“我能听点儿音乐吗?”又或者“注意:它的发生比你想象的要快”。
以前你经常讲一个故事,一件发生在你们求婚期的有趣的小插曲:那时你和乔希已经恋爱三年,一天夜里,你们一起出去吃晚饭。那段时间你们一直在讨论结婚的事,你们两个都知道,结婚只是水到渠成,毫无悬念,但你明确表示不能省略求婚这一环节(现在看来,连你自己也承认,那件事被你毁了。你太心急了,故意下套让乔希钻,但你把他看得太紧了,让他连独自计划这件事的时间都没有。不过那已经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总而言之,你们一起出去吃饭。点菜之后,你们惬意地静坐了一会儿,彼此都不说话。但你趁这个空当做了个小小的白日梦。你在心里十拿九稳地告诉自己: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来临了,他要从口袋里掏出戒指,说些让你感动得稀里哗啦的甜言蜜语了。你已经做好了准备:你直起身子,一手撩了撩头发。你已经开始盘算稍后都要给谁打电话报喜了。太多啦。终于,乔希要开口了,你屏住了呼吸。“我觉得我可能对粉尘过敏。”他说。
后来你回想当时的情景时觉得特别滑稽。男人的大脑和女人的大脑果然原理不同。不过你也不能怪乔希,因为事实证明他的确对粉尘过敏,在随后的十一年里,他每天早上都会咳嗽个不停,直到你们买了泡沫床垫。事后想想,也许那晚传达的信息和你以为自己领会到的原本就截然不同。
现在你已经明白了,对吗?生活从来不会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爱情不只有甜蜜,还有辛酸。天不总是蓝的,偶尔也会乌云密布。
“炒酸菜。”乔希盯着菜单说,“你觉得怎么样?”他很随便地问,而你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是:一个承诺,一个小小的礼物。一只向你伸来的手,一份你和他都能体会的幸福与温暖。
你立刻便有了答案,如同“布莱恩·亚当斯先生”一样简单,但这一次你只能唱独角戏。“生活怎能没有点小冒险呢?”你说。这是你们大学时期常见对答的第一部分。
他早已准备好了接后面的部分:“就算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最后由你来收尾:“总得试试才知道。”
这便是娶你的那个男人。蒂莉转学后的前两个月,乔希每天夜里都忙着为她第二天的午餐准备“神秘甜点”。蒂莉总会给他下达模糊又明确的指示——比如“要带青苹果霜”——至于怎么做,做成什么样,则全靠他自己揣摩。所以他每周至少有两到三次晚上10点还要去超市购买各种原材料。就像青苹果霜,他是用从鸡尾酒配料区买来的风味糖浆做成。他不嫌麻烦,就算要他融化水果糖也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