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第二次听到斯科特·比恩这个名字,是从蒂莉一个同学的妈妈口中。秋季学期的一次家长聚餐中,你和另一位家长闲聊。她的儿子(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焦虑、对多种食物过敏以及慢性腹泻)和蒂莉在同一个班级。她说她最近报了一个班,正在学习所谓的“和谐教导法”。
“他们讲得很有道理,而且很符合实际。”她说,“我觉得效果很好。”她拿出手机,当场把链接发到了你的邮箱里。于是,两个月后,你出现在一个公共图书馆的会议室里,等着认识一位名叫斯科特·比恩的人。
7点还差几分,你已经被他拉进了他们的小圈子。那是个规模不大的团体,差不多也就十几个人,妈妈的数量明显多于爸爸。这样的人数规模不大不小,说小是因为它能让你感觉到亲近;说大是因为碍于人数的关系,你不必勉为其难地说太多自己不想说的话,尽管初次见面你就感觉斯科特·比恩很喜欢鼓励别人发言。
他瘦高个儿,看上去有点呆,但也不乏魅力。红色的头发,两侧剪得短短的,头顶带一点点小波浪。他和你差不多年纪,但据你从网上搜索的资料看,他还没有孩子。这使你不由得对他打了个问号,但你也认识不少无儿无女的好老师(还有很多有儿有女的糟糕家长),所以你知道,懂不懂孩子和有没有孩子并无直接关系。
你不喜欢这种强迫式的社交环境——在这方面你和蒂莉有些许相似,而你对此心知肚明——但你对这个晚上还抱有别的期望。你关心的不只是斯科特·比恩和他说的话,你还关心其他前来寻求帮助的父母。你心里存着一丝略显幼稚的想法,希望可以在这里找到同病相连的朋友。
你和一个名叫珍妮尔的女人聊起了天。她是千里迢迢从费城驱车赶来的,“怎么说呢,我有个姑妈住在这边,所以也算一举两得吧。不过,我来这儿主要还是为了今晚。”
通过有限的交谈,你感觉她是个很友善的人。她儿子的问题比蒂莉更加严重,但你们仍然找到了不少共同语言。
这会儿她说起了脸书。“我已经不敢再看脸书了。”她说,“去年夏天,海登有一阵子出现了进食障碍,我们只好给他插了鼻胃管。后来只要上脸书,就总能看到别人发的正常孩子的图片。我有个高中同学,她的儿子只比海登大三周。每次我看她的脸书,总是一幅接一幅她家小孩的图片,比如学骑自行车之类的。”她顿了顿,耸耸肩,“我并不是嫉妒,真的,我也真心为她感到高兴。但我只是……只是觉得老天不公平。”
“是。”你说,“我很理解。”你确实感同身受,但你也偷偷为自己感到庆幸,毕竟你的蒂莉还没严重到要用饲管的地步。你用了很久才理解自己的孤独,但那只是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之一。几个月前,你和你同社区的一个女人通过一次电话。她正在为她的儿子寻找合适的特殊教育学校,想从你这里取取经。但聊过之后才发现,两个孩子的问题没有任何共同点。她的儿子属于典型的“学习障碍”类,和蒂莉完全不同。但与她聊天让你感到安慰,就像和一位表姐妹或者儿时的伙伴谈心:你们互相理解,不用多费唇舌解释自己的情况。你当时脑袋昏昏沉沉,而那和孩子们终于睡着,你一边喝酒一边通话并没有直接关系。
“我给你举个例子吧。”在解释蒂莉的状况时,你对同社区的那个妈妈说,“今天晚上早些时候,我发现她用粉笔在卧室的墙上写了很多脏话。”
这样的故事总能轻易拉近你和别人之间的距离。你和她们分享孩子教育过程中的趣事,迅速在对方心里引起共鸣,有时再加上一两张生活照(比如发小脾气,晕车之类),使你的讲述更绘声绘色。可当手机屏幕上出现蒂莉的照片——欢乐的、忧伤的、生气的、难过的,清晰得让你不敢直视——你发现有些事变得不一样了。你也说不准自己是震惊、担忧还是遗憾。通常情况下,不管别人表现得是否明显,你总能感觉到异样的目光。自闭症是一回事,但行为不端,那又是谁的责任呢?
但那晚与你通话的女人只是嗯了一声,听起来似乎若有所思。而后,她好奇地问:“她的拼写有没有错误?”
如今与你聊天的是另一位妈妈,珍妮尔。你边聊边观察着房间里的其他家长,你感受到了亲切和安慰。庆幸。你差点就放弃了今晚来这里的打算——劳碌了一天,累得人仰马翻,你能找到一大堆的借口,但你很高兴最后你还是说服了自己。
“珍妮尔和亚历珊德拉。”身后传来一个男性的声音。你转过身,发现该你和斯科特·比恩认识了。
“你好。”你说着和他握了握手。你对这一幕并无期待。很多时候你感到绝望无助,为了找到一个能够真正帮助你的人,你绝对愿意付出任何东西。可你心中还隐隐徘徊着一个不确定的念头——这家伙以为他是谁啊?所以此刻你偷偷琢磨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叫着你的名字,听起来温和亲切,尽管你知道那是因为他看见了粘在你毛衣上的名牌。他像个政客一样热情注视你的眼睛,在你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才继续走向珍妮尔——甚至在你心中已经升起希望的时候也没有放弃对他的考察。
“很高兴你们能来。”他说,“去找个座位坐下吧。我们马上就要开始了。”
你在房间中央的一张圆桌前坐下,并迅速掏出了纸和笔。为了今晚,你特意新买了一个只有钱包大小、螺旋装订样式的笔记本,花了你一块一毛九。你心里暗暗祈祷,但愿钱没有白花。
“大家好。”房间里安静下来后,斯科特说道,“欢迎你们。虽然刚刚我们已经见过面,但我还是要首先做一下自我介绍。我叫斯科特·比恩。我们可谓是素不相识,但我想至少我可以这样表述:你们来这儿是因为你们遇到了头疼的问题,而我之所以在这儿,是因为或许我能帮你们做点什么。”
真会装模作样,你心里想。但你感觉喉咙发紧。你对这样的空话并不感冒。不管他要表达什么——关注、同情、理解——总之你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话就感动得热泪盈眶。但你又十分了解你自己,内心深处你不得不承认,你对这类空话依旧充满了期待。
“要让你们承认自己的孩子不够‘典型’是很难的。”斯科特继续说道,“谁听到这种委婉的说法都知道它的意思代表着‘正常’。可如果你们做不到正视孩子的问题,你们就什么也做不了。”
哼,老生常谈!你买回来却没空读的每一本育儿书上都这么说。对,他们还需要限制和惩罚,对不对?说得好极了。还有什么?你在玩一个赌博游戏,看自己究竟能在这个男人身上下多少信任的筹码。现在你正等着他翻盘。
斯科特突然微微一笑。“好,我现在要让你们看点东西,我很好奇你们会是怎样的反应。”他从面前桌子上的文件夹里抽出一样东西,举起来让你们看。那是一张照片,演员丹尼斯·利里的头像照。你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厌恶的叹息,而且这么做的人不止你一个。
斯科特笑起来,“好吧。这家伙几个月前因为不当言论惹了不少麻烦。他说大部分被诊断为自闭症的小孩子都只是不守规矩的顽童罢了。我敢打赌他的话一定令你们义愤填膺。或许你们已经在脸书上把他痛骂了一顿;或许你们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会在头脑中起草一份措辞强烈的批评信。”
他停下来,看一看坐在桌前的诸位。他的表情异常严肃,“但是,请坦诚地告诉我,在你们头脑中有没有哪怕一丝最隐秘的想法,认为他的话不无道理?不,不是说没有自闭症这回事,我们都知道那是扯淡。但是你们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地方是否有过这样的念头,这些孩子们——我就直说了吧,你们的孩子——根本不该出现这样的行为?他们的举动毫无理由,他们的不良行为会不会是由你们造成的呢?”
你低头看着新买的笔记本,手紧紧捏着钢笔,一笔一画地记了下来。整个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想想你们上一次外出就餐时孩子的表现。咱们不妨举个例子,你上个周末带孩子们去了芝士蛋糕工厂(1),但你们的用餐过程并不愉快。你的孩子说话大声,坐在椅子上不老实,结果倒摔了过去。他弄洒了饮料,用手抓饭吃,因为服务员忘了挑出他三明治中的洋葱而当众撒泼。”
斯科特的声音清晰有力,充满了整个会议室。一些人深有感触地连连点头。其实你也有同感,只是你不想表现得那么明显。
“你们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孩子嘛,想让他们安安静静地坐着是很难的。他们饿的时候脾气会很暴躁,闻到不熟悉的味道会很烦躁,而且他们特别担心端上来的食物会不合口味。”
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偶然间与你相遇,你顿时像触电一样,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此刻他的声音提高了些,更雄浑有力,也更自信,但声音里有种同情的语气消解了你对他的任何排斥。从他的讲话中你能听得出来,他很关心这些孩子们。他关心蒂莉,尽管他连蒂莉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总之,不管对乔希还是对其他人,你都很难解释清楚为什么,但他语调之中的关切之情使你对他彻底卸下了防备。你该如何解释有他存在的地方你会觉得更安全,因为你知道他和你处在同一个战壕中?你该如何解释今晚你来这里是因为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有时候的你就像一个裹了层层白布的木乃伊,直到斯科特·比恩递给了你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