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祭司能透过一个陌生人的眼泪解读此人做的每一个梦。她一直生活在乌尔姆,年轻时从来没给别人算过命。她经常说:“为何我非得去察看别人的时间碎片,仅仅为了看到别人的时间是如何拼接的?绅士们的怀表显示着怎样的时间,或女士们的束胸底下有着怎样的时间印痕,对这些我全无兴趣。”
据说在一条大街的拐角,她决定造一座小房子。一俟地基工程打桩完毕,泥瓦匠们就请她拿出她的纸牌,让她洗好牌,并在上面画了十字。然后,他们连牌面也不看,就在那幢房子的78块地基石的每一块下面分别放了一张正面朝下的纸牌。
正是在这座房子里,一天晚上女祭司做了一个梦;这样的梦所延续的长度是梦到它的那个夜晚的长度的两倍。她躺在她的床上,床的四根柱子上分别装着一个金属球。一个男人和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朝她走过去,先是用她的头发缠绕住她的脖子,然后绑在她枕头后面的床栏杆上。接着,他们把床头?了起来,让床倾斜得正好能扯紧她的头发。这时他们才开口说话:“现在我们要把你的房子移到天上去。因为我们只需要一个美好夜晚。我们不仅动作敏捷,还很强壮。如果你不反抗,也不尖叫,我们就不会碰你。如果你非要尖叫,那你会立刻发现自己的房子到了天上。我们甚至用不着把你从床上弄走。”
她尖叫一声,他们就把床斜?着,同时清空了房子里的东西,把那些东西装到大马车上。她再次尖叫,这一回他们把床拥得更陡了,不过没让她掉下去。然后,她就给留在那儿,被她自己的头发吊着,直到天亮。
她在那张床上苏醒,周围却已是一片荒地。一夜之间,越过她这个大活人的身体,窃贼偷走了整座房子;他们把房子一块石头接着一块石头、一片砖瓦接着一片砖瓦地给搬走了。连一扇窗或一只门把手都没能给找回来。只有那张带华盖和柱子的床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但是它几乎笔直地竖靠在邻居家的院墙上,以致她躺在床上,盯着脚下的土地,险些被自己的头发给勒死。
这件事以后,她并未打算再造一座新房子,而是宁愿住在邻居家里。与此同时,这所遭过劫掠的房子的地基上长出了白玫瑰与红玫瑰,长出了柏树、向日葵、小麦、百合和棕榈;花园中央则长出了生命之树,一旁还有智慧之树,举目所见皆是以树叶和香草编织的花环和凯旋拱门。
从此以后,女祭司便宣称自己有所房子在天上。她把那张带华盖的床一直留在花园里,而那儿就是她用纸牌算命的地方。
索福洛尼耶·奥普伊奇中尉就是在那儿找到了她。他从两块标着黑白记号的石头中间穿过,走进花园。
“你就是女祭司?”他问待在那儿的那位老妇人。
“我是月之处女。”她回答。
中尉请她算命,算算他的命和他父亲的命。她让中尉晚上再来。等晚上中尉到了之后,她便动手把纸牌摆在她的床上。她翻开第一张牌,从上面看出以下内容:
“你父亲从属于一个成员联系非常紧密的组织。在修道院,这种组织被称为隐士会——修道士们生活在一个团体中,一起进餐,一起祷告。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面对外面的世界,这些人一般都大权在握;他们发动战争。你父亲非常强大,手操一把军刀,脚踩一场获胜的战争。他和他那类人也造就杰出的医生、草药商、歌唱家、石匠、葡萄种植专家、乐师以及作家。
“至于你,”女祭司继续说,眼睛仍盯着同一张纸牌,“你不会属于他们那个圈子,你父亲那个圈子。怜悯这个胜利者的儿子吧!世界永远不会是他的。对你来说也是如此。你父亲和他的同党会让你和他们的其他孩子永远停留在婴儿学步车里。你会在摇篮里慢慢变老。你会总是梦见自己父母的家,喜爱女性圣像超过喜爱男性圣像,而且还会加入隐士的行列,那些隐士每一个都是靠自己的手和自己的炉火而生活的。你会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请等一下,”小奥普伊奇说,“在同一张牌上,你既看出关于我父亲的事情,也看出截然不同的关于我的事情!这怎么可能呢?”
“很简单。有人喝酒,酒也让他感觉舒服;另一个人喝同样的酒,酒却让他难受。你究竟想要什么?”
“说下去。”
月之处女翻开另一张纸牌,从上面看出下面的内容:
“你父亲和他那类人会像一个庞大的圣家族一样相互扶持。他们会带着他们兄弟会的圣灵走过异国的行省;相对于那个圣灵,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你父亲不会拥有财产,因为他所拥有的任何东西都将是公共的财产,而他会认为这意味着那些财产也属于他。他的教堂也是他们的教堂;那就是说,他们自己就是那座教堂。你父亲会喜欢白天胜过黑夜,喜欢男性圣像胜过喜欢女性圣像。只要你为之效劳的国家还在追求权力和富裕,它就属于你父亲;也属于他那类人,他的兄弟会。
“至于你,我的英俊小伙,你会喜欢上小麦,永远成不了勇士,但你会学习你父亲的敌人所说的语言。你会讲得流利而迷人,你也会因此懂得怎样保持沉默。你可以在数年之中保持着沉默……还有一件事,你右脚上的皮靴是不是偶尔夹痛你的脚?”
“是的,是这样。”
“谅必如此。在数年当中,你会在你的心底携带着、掩藏着某种重要的东西:一场梦,一个秘密,或是一种欲望;这欲望是那么巨大,你的右腿会在它的重压之下发软打颤。你会追随着这种欲望,追随着这种酷似疼痛的饥饿,到处旅行。你会追随着你那满世界地追逐这种饥饿的疼痛,在各种道路上漫游。你会长年累月与这种欲望搏斗。秘密地,独自地。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彼此都容忍不了对方。你会没有朋友……因此,你不会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我非常清楚我是何许人以及我是什么东西。”中尉打断女祭司的话,说道,“我是这样一个人,当我工作的时候我让别人往我手上吐口水,当我吃饭的时候我让别人往我盘子里吐唾沫。作为一个吞食刀子和黑暗的人,我从一块疯狂的石头跳到另一块上面,而我的腿并没有混淆彼此。一只口袋里生长麦子,另一只口袋里生长野草。我感到精疲力竭,我的灵魂正从我的鼻孔里钻出来,他们在教我怎么打喷嚏。我父亲把我的天空搞得既明亮又昏暗,天空往我的餐盘里下雨,往我的床上下雪。我是用餐叉给他梳头发的人,是播种刀子、养肥牙齿的人,因为在我吃饭时我的汤勺不会生长……我根本不需要你这种毫无说服力的故事。”
“那你需要什么,我的猎鹰?”
“你讲的是个阳性故事。我从前在一些修道院早就听过了。这个故事的阴性部分呢?你想不想告诉我,在你的角色分工中,或是在修道院或随便谁的角色分工中,女人的位置在哪里?难道你把女人都给忘了?还是在你的角色分工中只有男人?我想知道我的母亲是谁,我的妹妹们都是谁,我的女儿将会是谁。”
“这些我没法告诉你。你会从一个人那儿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那个人是‘第三只鞋’。”
“‘第三只鞋’是什么意思?”
“一个具有两种性别的女人。”
“你是什么意思?”错愕的中尉问道。
“男人只拥有一种性。女人拥有两种。要当心‘第三只鞋’啊!”
刹那间,小奥普伊奇再次感觉到饥饿在他心脏里面造成的不适,这饥饿犹如刺痛一样无声无息地存留在灵魂深处。在那座花园里,他感到周围缭绕着香气,仿佛置身于一座教堂。他用人们研读书信的方式,开始研读和领会那些芳香的寓意。他由那些芳香引导,穿过地下的植物,沿着那些芳香的路径一路前行。百合为他绽放,如同一种未曾被欲望玷污的纯净思想,如同永恒的生命,如同梦境里的哺乳,如同一头毛驴的性器,如同成年人够不到的衣服而年轻人却够得到的毛巾。白玫瑰散发出色雷斯的气息,宛如获原罪前的夏娃,宛如穆罕默德的汗,宛如人类的灵魂和维纳斯那缺乏动物欲望的血液,但是当那血液将玫瑰染红时,它会散发出激情的气息,犯罪之后夏娃的气息,魔鬼诅咒和上帝祝福的气息;与此同时,五叶瓣的玫瑰用战神才具有的致命威力抽打着他。柏树好似爱情女神的圣树,发出飒飒之声;它散发着天堂和圣山的气息,火焰的气息,宙斯权杖和爱神之箭的气息,香火的气息,而它的根散发着银的气息、金的气息和青铜的气息。麦子散发着基督肉身的气息,大地母亲的气息,石榴树和地下世界的气息;而且它还对盐和酒的气息作出呼应。棕榈树用胜利超越死亡,让运动具有力量;向日葵注视着他,而非注视着太阳;老妇人身后那棵智慧之树将它的五种果实像五种感官一样奉献给他,而他自己背后那棵生命之树则用同样数目的小小火焰替代了十二片叶子,那些火焰转瞬之间就跟天上的星座、他内心的疼痛联结在了一起。
随后,他看到女祭司又一次开始翻她床上的纸牌了:首先出来的是魔术师,接着是教皇,然后是权杖二、星币一、圣杯一和节制。
“这些牌都是为百合翻的。”她说道,然后又翻开其他的牌。愚人为白玫瑰在床上翻了过来,魔术师、教皇和星币王后为红玫瑰翻了过来。为五叶瓣玫瑰翻过来的是死神,为棕榈树翻过来的牌是女祭司本人。为柏树和小麦,她翻开的是女皇那张牌;为向日葵,翻开的是权杖王后和太阳;为爱情之树和智慧之树,女祭司翻开的牌是恋人和战车。
“这是否意味着这些植物已经开始讲纸牌的语言呢,那些放在你那座遭过劫掠的房子地基中的纸牌?”中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