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四天,我哀伤不已。哀悼我失去阿杰的友谊,想象中的所有可能也随之烟消云散。我哀悼隔壁房间那个男人的生命正一点一滴地流逝,每一次呼吸都费力万分,坐在身旁的那个女人则唱着歌安慰他。我哀悼我和母亲浪费了二十年,也哀悼父亲在我心目中失去了超级英雄的身份。
总有一天,我会接受,其实每个人都差不多。我们都是有缺点的人,满载恐惧,渴望得到爱,每个人都是傻子,选择笃定给我们的慰藉。但现在我只能沉浸在哀伤中。
早上四点半,母亲叫醒我。“他走了。”
这次我对她说的话没有半点误解,鲍伯过世了。
在一个人的葬礼上,你能进一步认识他,也会有好多未解的问题就这么跟着这个人入土,这件事让人不禁感到惊讶。两年前,在父亲的告别式上,我才听说父亲的梦想是成为飞行员,却一直没有实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站在鲍伯的墓前,听他戒酒协会的人们说起鲍伯的挣扎,我才知道鲍伯住过寄养家庭。他十五岁就逃家,有一年的时间都居无定所,后来有个餐厅老板愿意接纳他,让他在厨房里帮忙,而他晚上就睡在餐厅的楼上。他在那里足足花了六年的时间,努力打工让自己拿到大学学位。
他的寄养家庭怎么了?为什么会让他选择流浪?在戒酒的十二步计划中,他要对抗的心魔又是什么?是他说的“酒瘾”,还是更加可怕的事物?
牧师开始念最终的祷文,祈求神的原谅,我握住母亲的手,低下头。眼角的余光瞄到站在母亲另一边的阿杰,只看到他刚硬的侧脸。我闭上眼睛。请原谅鲍伯,请原谅我。求求你,让阿杰的心软下来。
牧师画了个十字,鲍伯的棺材降入土里。来吊唁的人一个个离去。有个人走到母亲身旁,说“你的丈夫是个好人”。
“全世界最好的,”她说,“他会得到奖赏。”如果桃乐丝也在,她会很高兴。希望,表示他得到了奖赏,信念则是知道他会得到奖赏。
我握了握她的手臂,往车子走去,给她最后几分钟跟一生的挚爱道别。转过身,就发现阿杰站在我面前。
他穿着黑西装,白衬衫,我们的眼神交会了几秒。我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情绪,不是一个星期前的鄙视,比较像是失望,或是一种渴望。我想,他或许和我一样很伤心,因为任何可能都不可能了。
有一双手臂环上我的腰,吓了我一跳。低头一看,原来是莉迪亚,她把脸埋进我的裙子,双肩颤抖着。
“嘿,宝贝,”我亲亲她的头顶,“怎么了?”
她把我抱得更紧。“是我害死了他。”
我挣脱出来。“你说什么?”
“我太靠近他了,是我害他得了肺炎。”
她母亲曾经说过的话在我耳边回响着,离他远一点!
我蹲下来,握住她的双臂。“亲爱的,外公不是你害死的。”
她吸吸鼻子。“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才是凶手。”我很困难地咽下了一口口水。“因为我带你外公去搭船,他后来就偷偷溜出去跑到船上。第二天早上当他们发现他时,他又湿又冷,所以他才生病,一直没有好起来。”
我用鞋尖在土里探了一下,找到两颗石头,我拿了一颗放在她手中,并牵着她另一只手,一起走向鲍伯的墓。
“不过,如果你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就像这样小小声地告诉原谅石。”我对着放置在掌心上的石头说,“鲍伯,对不起。”
她满脸狐疑地看看手里的石头,将手掌缓缓放到嘴边。“外公,如果我害你得了支气管炎,对不起。不过,也有可能是汉娜害的,因为是她带你去搭船的。”
我微笑。“好了,数到三,我们就把石头丢进去,外公就知道我们觉得抱歉了,一、二、三。”
她的石头落在棺材上,我的落在棺材旁边。
“希望这样有用。”她说。
“胆小鬼才会仰赖希望,”我握起她的手,“你要有的,是信念。”
狭窄的墓园小路上只剩下两部车,母亲的雪佛兰和阿杰的卡车,彼此隔了三十码之远。这时开始有一阵薄雾降下,我和母亲撑着格纹图案的雨伞,挽着手走过去。在我们右边的莉迪亚,展开了她的双臂不断旋转,浑然不觉落下的雨滴,说不定她就喜欢这样淋雨。我往后看看,阿杰和安头靠着头走在一起,仿佛在讲个不停。我想跟他说些什么,之后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
快走到雪佛兰旁边,母亲停了下来。
“亲爱的,上车吧,门没锁,我去问他们要不要来我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