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李明桥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条是装糊涂,自己啥都不知道,权当没有听到刑警队队长沈小初汇报的这些情况,已经过去的事情,就让它继续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还有一条路,就是充当一回英雄,支持沈小初继续往下查,把该揭的盖子揭开,该见天日的就让它暴露在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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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桥的吃惊完全在沈小初的意料之中。沈小初相信,只要是还没有完全丧失作为一个人的良知,任谁听到他汇报的这些情况,都会大吃一惊的,何况李明桥还属于那种颇有正义感的领导干部!
李明桥从阔大的办公桌后面站起来,抬起右手,用手指头远远地戳点着沈小初的脑门,上下嘴唇急遽地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有说。他转过身,顺手拿起放在桌角上的茶杯,端到嘴边,但只是做了个喝茶的样子,又把茶杯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他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两手卡在腰间,在地板上急促地来回走动,呼吸明显粗重起来……沈小初看得出来,这位年轻的县长,在竭力压抑自己内心的震惊。
过了好半天,李明桥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他问沈小初:“你是说,八年前,有24名犯人在看守所里无缘无故失踪了?”
这已经是李明桥第N遍问这个问题了。
“是的,都是死刑犯,”沈小初回答说,“有可能是在看守所里面失踪的,也有可能……是在看守所的外面失踪的。”
他继续汇报说:“不光这样,档案上显示,有7名重刑犯人猝死,5名犯人病死,这12名犯人的死,也很蹊跷,除了其中3名犯人有原发病史以外,其他犯人都没有任何原发病史。”
李明桥沉吟着,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让如此众多的犯人集体失踪,然后又伪造了中级人民法院执行枪决的假档案?究竟是什么人,会有这么大的胆子?那失踪的24名犯人又去了哪里,逃了、放了、杀了?表面上看起来,这几种可能几乎都不存在,因为后果的严重性明摆在那儿,谁会冒着杀头的危险去打死刑犯人的主意呢?话又说回来,即使存在上述可能,那么,总得有个原因吧,这样做的目的,又在什么地方呢?
跟沈小初一样,李明桥脑子里面冒出来的第一个问题是:他该怎么办?
是支持沈小初继续往下查,查他个水落石出,还是阻止沈小初,让这件事情到自己跟前为止?李明桥有足够的理由拒绝插手这件事情,他来蓟原还不到半年时间,八年前的事情,跟他李明桥扯不上任何关系,八竿子都打不着。但是,如果他这个代县长都不插手过问这件事的话,估计在蓟原县的领导里面,再没有人敢过问,或者说,再没有人愿意过问这件案子。
李明桥冒出来的第二个问题是:他这个代县长,应该找谁?找县委书记杜万清,还是找自己原来的领导、现任市长翟子翊?要不,就直接找市委书记何培基同志反映情况?
这些都不是上上之策。李明桥脑子里很乱,他承认,这个年方40、面容黝黑、不苟言笑的公安局副局长,带着自己触着了一根高压线。高压线是可以灼伤人的,甚至可以打死人,这一点毫无疑问。李明桥再明白不过,如此惊天的案子,稍有不慎,他和沈小初都会成为这件案子的殉葬品,甚而至于,连殉葬的机会都没有,或许在盖子尚未揭开之前,他们俩人有可能就成了牺牲品。现实就是这样,挖出萝卜带出泥的事情多了去了,所以,在蓟原的官场上,估计没有谁愿意他们挖出这根“萝卜”!
李明桥本能地就想给书记杜万清汇报一下情况。电话拨了出去,他又后悔了,溜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来。他顺嘴问了问,看书记杜万清什么时候回蓟原。
一个多月前,杜万清声称接到文件,市委安排他去中央党校学习一段时间,捎带跑一个项目。杜万清把手头的工作安排了一下,让副书记年长富临时主持县委那边的工作,就直接走了。当时,李明桥还有些奇怪,县委书记上北京学习也就罢了,去跑项目的话,至少应该带几名随从啊。但是,县委办、发改委、商业局等相关部门的负责人,杜万清却一个都没有带,而且杜万清具体去跑什么项目,也没有告诉班子里任何一个人。虽然心里怀疑,但一把手的具体行踪,不是他李明桥应该详细过问的。该装糊涂的时候,就得装糊涂;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杜万清在电话中说,再有个把月吧,再有个把月,他就回来了。李明桥又问项目跑得怎么样。杜万清含混着说:“暂时还说不准,算是有点眉目吧。”李明桥就不好再细问,说了些悠着点、保重身体之类的话,然后把电话挂了。
摆在李明桥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条是装糊涂,权当没有听到刑警队队长沈小初汇报的这些情况,已经过去的事情,就让它继续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还有一条路,就是充当一回英雄,支持沈小初继续往下查,把该揭的盖子揭开,该见天日的就让它暴露在阳光下。
如果换做别人,可能就选第一条路了,因为人代会召开在即,李明桥头上的“代”字能不能去掉,都还尚是未知数呢,又何必为了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旧案子,惹祸上身呢?但李明桥毕竟不是旁的人,如果他装糊涂了,对如此重大的案情视而不见,那他如何对得起自己九泉之下的父亲?如何对得起一直提携自己、信任自己的翟副书记?如何对得起自己的一腔热血和良心?也许有人会说,失踪了就失踪了呗,都是死刑犯人,迟早要杀他们头的,即使查个结果出来,除了树一大堆敌人以外,又能怎么样,何苦呢?理是这个理,只不过是歪理,犯人也是人,也是活生生的生命,在正义的法律没有裁决他们之前,他们就仍然拥有活着的权利,任何一个个人,都没有权力和理由剥夺他们的生命!
李明桥认为,自己绝对不能袖手旁观。他跟沈小初没有过多的接触,相互之间的关系谈不上有多亲密,沈小初之所以找上他,无非是基于对他这个代县长的一份信任,他又怎么能辜负这份信任呢?不论是站在一县之长的立场上,还是站在他个人的立场上,李明桥都得支持沈小初继续把案子查下去,查个明明白白,给活着的人一个交代,给死去的那些人,也有个交代。
“这件事情,干系实在太过重大,”李明桥对沈小初说,“在没有找到切实的证据之前,我建议,暂时做好保密工作。”
沈小初神情慎重地说:“这个我明白,调查是暗地里进行的,除了几个办案人员,暂时还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
李明桥问他:“你是刑侦专家,你有没有想过,犯人为什么会失踪呢?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吧,那么,失踪背后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沈小初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分析过,这些失踪的犯人,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李明桥回到办公桌后面,慢慢地坐下来,用一只手托起下巴,沉思着说:“你的意思是,他们当时被人暗害了?”
“有这个可能,”沈小初说,“只是,我们暂时还没有找到切实的证据,也没有找到更深层次的原因。八年前,看守所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有人要撒这样一个弥天大谎,都还是个大谜团。”
李明桥说:“是啊,会发生什么事情呢?……那时侯的看守所……所长是谁?现在在什么地方?”
沈小初说:“当时的看守所长姓范,早几年前办了病退,我们找过他,没找到,后来联系到他一个亲戚,说范所长退休不久就过世了,听说是多年的糖尿病。看守所里其他老人手,也都先后调离了原来的工作岗位,有的还升了官,我们找到个别人了解情况,他们只记得当时上面来人,连夜提走了那些犯人,别的就都不记得了。”
“连夜提走犯人……”李明桥问道:“上面?哪个上面?”
沈小初回答说:“他们说,是中院的法警,提人的手续齐备。”
李明桥不无自嘲意味地说道:“想不到朗朗乾坤之下,竟然会发生如此离奇的事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和你沈局长是《包公案》的电视剧看多了呢。”
沈小初咧了咧嘴,想笑,但没有笑出来;李明桥也是,嘴唇抽了抽,笑得很勉强。
沈小初说:“因为省厅出具的验尸报告,证明黄杨镇发现的尸体是死于八年前的,跟这些重刑犯人失踪的时间不谋而合,我怀疑,失踪的犯人是在黄杨镇的牛头岭附近出的事情。”
沈小初没有提自己对局长黎长钧的怀疑,因为还不到时候——黎长钧看验尸报告时的惊惧神情,只是在他的脸上一晃而过,仅凭这一点,还不能作为怀疑一个人的证据和理由,他只是藉此在自己心里存了一份小心。
书记杜万清在回蓟原县之前,先去了一趟市上。跟李明桥一样,杜万清对即将召开的县人代会,也是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这很要命,身为县委书记,竟然无法统辖和左右自己治下的人代会选举,说出来谁信?肯定不会有人相信。但杜万清自己却相信,凭他在蓟原县工作多年积累的经验,直觉告诉他,这次的选举肯定会出问题,弄不好,组织上指定的候选人李明桥,还真有被代表们选下去的危险。如果李明桥落选,那他这个当班长的,肯定是理所当然的第一责任人,100%难辞其咎。
杜万清先去见了市长翟子翊。翟子翊是李明桥的老领导,李明桥也是翟子翊一手提拔起来的,绝对不会坐视李明桥落选。他把具体情况向翟子翊汇报了一番,又谈了谈自己的担心。杜万清说:“翟市长,您是知道的,蓟原县的情况太复杂,不然,组织上也不会让我这么一个58岁的老头,至今还待在县委书记的位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