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老只召开过一次集会,还是采用他在空中传音的方式,没和众人照面。黛丝特茫茫然听着,话语仿佛溪水在耳边潺潺流过,却没有形成具体的含义;她所能做的,不过是竭力挽留住那个语声。许久没见,她都有些记不真切他的声音了。
渐渐地,法老在记忆中越来越模糊成一个神,黛丝特像其他人一样敬仰他,甚至更加敬仰他,连偶尔想一想那段过往都会暗自觉得对他不敬而面红耳赤。
血族们多半身穿考究得体的黑色衣服,不知是祖上传来的规定,还是源于某种共同的喜好。黛丝特的日常衣服看来不大合规矩,她变换了身份便需要重置衣橱。“其实你穿黑色也好看啊,更衬得你肤光胜雪。”塔文森道。
订了足够的黑衣后,塔文森还帮她添置其他风格的各种衣裳,打开衣橱,粉紫玫瑰紫桑椹紫、正红桃红绛红粉红、墨绿碧绿苹果绿……琳琅满目。更有素淡雅致的轻纱装束,点缀着刺绣、珠片和蕾丝的华贵礼服……塔文森对华服有强烈的嗜好,也确实懂得烘托美貌的诀窍,而他对服饰尽善尽美的要求遇上了黛丝特这般的标致人物,更加发作得厉害,也更令他乐此不疲了。他对时尚的触觉极其灵敏,常常亲自前往那些成衣铺,指点那些知名的设计师,不时在细节上添上他突发的灵感,让金丝银线夹缠其中,让红杏灼灼开上白绸……
除了替黛丝特设计各种衣服外,塔文森常在一边默默观察,看她静静地梳理长发,看她怔怔地发呆,看她用一个晚上悉心描绘一幅画,看她专心致志地阅读一本厚重古老的书。黛丝特偶尔也会问他,“你为什么老看着我?”
塔文森答不上来,“真是见了鬼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仿佛有一种奇怪的氛围在慢慢滋生,他们的话题在慢慢变少。黛丝特成为吸血鬼的日子越久,就越熟悉这样的生活,塔文森恐慌地发现,他的教导似乎也不那么必要了。
更让塔文森恼怒的是,他发现她和莫奈德很谈得来。他们都对尘世抱着消极而悲观的态度,他们都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哀伤和细腻,他们都喜欢吟诗作画……总之,他们的交往日趋频繁。
“在没有生命的画布上整天涂涂抹抹有什么意思?”那两个静静作画,仿佛充耳不闻。“两个吸血鬼不能总在一起抱怨人世的苦恼,不然难道要天天对坐饮泣吗?最后都要自杀啦。” 那两个相视而笑,都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塔文森气得快要跳脚了。
莫奈德开始系统教她作画。选题,表现,运笔,着色……莫奈德是个相当不俗的绘画家。黛丝特欣赏他的作品,也学得很快。她的第一幅作品是自画像,她静坐在一片浓重的黑暗中,一小束金黄、纯粹的阳光斜斜射过来,照在她的头发上。五官沉浸在一片朦胧的微光中,看不真切,但肃穆而静美。画面色彩浓重,对比强烈,阳光耀眼得几乎灼痛眼睛,她的肢体、容貌却简淡而朦胧。“这就是莫奈德的高徒!看看,画阳光呢!他们永远追求他们所没有的东西。”塔文森痛心疾首地怪叫着走了,他认为黛丝特将和莫奈德一样不可救药。
塔文森悻悻不乐地自问,难道说我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粗人?她变成吸血鬼后就看不上我了?他又联想起他生命中其他的孩子,没有一个真心待他的,心头无比郁闷。“他们全都辜负我!辜负我!”这天晚上他一连杀了很多人。血是喝不下这许多的,那就撕裂了喉管,任他们淌血。他们在惊恐中叫他“恶魔!”诅咒他,辱骂他,他就觉得过瘾了。“当我是谁?我是吸血鬼塔文森!”他得意地纵声大笑,还把流出来的血用盆接着,把自己冰冷的手浸在其中,“用温热的血做个手部皮肤保养倒是很不错的。”他自言自语,回头正对上一双冷冷晶眸,竟是黛丝特。
塔文森的脸由前一秒的纵情狂笑一下变成了错愕,微张着嘴忘了合拢。和其他的吸血鬼截然相反,他有一张生动跳脱的脸,喜怒都形于色。人类处世,或多或少脸上都带着面具,吸血鬼是年龄久远的人精,当然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一张张不动声色、白如敷粉的脸,如同直接从戏园子走出来忘了卸妆,残留着舞台上香脂粉黛做成的假面具,把自己的真实心意周全地加以收藏,永远面无表情。随着时间推移,对事态操控能力的增加又会给他们增添一种喜怒不惊的镇定举止,于是这种深沉和世故逐渐变成了他们的一种本能。然而塔文森不是这样,他骄傲到懒得掩饰,也毫不知道有约束自己的任何必要。他的脸就是他心情的仪表盘,瞬息万变。此刻他的惊骇一览无遗,好像一个做错事被抓个正着的孩子。
“你……怎么来了?”他虚弱地说了一句废话。黛丝特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几秒钟够了,塔文森已经读出了她的来意,她今夜看了一场歌剧,本来想和他聊聊剧情的。而且,她的脑中盘旋着一段旋律,看来她本来颇有兴致想唱给他听的,也许还想让他用钢琴演奏出来……有一刹那塔文森懊丧得要死,早知道就去外面杀人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她看到这么血腥的场面,他满手鲜血,活似一个屠夫,还在纵情高歌,一副恶魔现世的混账样子。他想央求她回来,嗫嚅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黛丝特早已去远了。
塔文森仰天长叹了一口气,对地上的几具尸体无奈地踢了一脚。他的眉头缠结起来了。这在塔文森是一个奇特的状态,“只有莫奈德那么婆婆妈妈的人才会迎风洒泪、对月长吁呢,哈!整个一娘娘腔。”塔文森对此向来是怀着深深不屑的。然而现在他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竟觉得有点痛了。他的内心深处仿佛有一口古井,它一直沉寂着,从没有冒出过泡沫,没有一丝动澹证明它的存在,以至于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冷酷无情、没有包袱、毫无顾忌的。然而此刻这口井开始咕咕冒出水泡了,开始汩汩流淌了。严冻的寒冰在春风的召唤下竟自融化。对此塔文森既惊且恼,他都不认识自己了!却发现自己竟然无能为力!“糟了,这么说,我不是掉到情网里头了?”他猛拍了一下大腿,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
往后的这段日子,黛丝特和莫奈德走得更近了。莫奈德的忧郁、细腻和黛丝特的天性很像,在一起觉得处处协调。众人都觉得这很自然,黛丝特在童年时就得了莫奈德的血,可说是他的半个孩子,他们自然比别人容易建立起亲密关系。
有几个甚至猜测他们之间发生了暧昧的情愫,然而答案恰恰相反。从前黛丝特眼前的莫奈德始终神秘优美,让她芳心暗动,反觉害羞,不敢亲近。她变成吸血鬼后,世界似变未变,但已不复原来的模样,笼罩在血族身上的朦胧光环散去了,莫奈德在她眼中也完全失去了那种悍然的美。如今和他说话轻松而自在。莫奈德在最初察觉的时候,一度觉得酸涩。哪怕他也并不爱黛丝特,但人性的不可理喻仍然发挥作用,他失去了她的好感仍然觉得有点儿不快。但这种不舒服很快消失了,他也把黛丝特当成了好友,并且一改从前若即若离的态度,开始和她频繁接触。
莫奈德有一个习惯性动作,喜欢躬低着身子坐在椅子边缘上,双手垂放在大腿两侧,身体往前倾着。他金棕色的长发掠过大半个脸庞,一丝丝的阴影投射在脸上。他用这个姿势坐着,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陷入沉思,极度忧郁而迷人。那日莫奈德来找黛丝特,发现她和平时一样带着梦幻的表情神游天外,但这次竟然采用了自己平时的坐姿,不由哑然失笑了。想来是和他处久了的缘故吧。
莫奈德很享受和她一起评论美术作品,教会她一些绘画技巧。黛丝特的悟性也让他称奇,她常常能够看出他作品的幽微主题,给出客观而独有见解的评价,他孤独的创作终于有了欣赏的对象。
在午夜的一片寂静中,当他陪伴着她,望着她专心致志地作画,一副心无旁骛的认真样子,他几乎感受到一种类似幸福的宁静感。看她精致的额角、眉眼,殷红的嘴唇……莫奈德闭上眼,提醒自己不能再放任自己的思绪了,他也该去找张纸来作画。如果晚了,他便不由自主要想起另外一个人了,无论她弹琴、作画还是在图书馆看些吸血鬼的书,那个人做任何事情也都带着这副认真神情的。只不过,那其实是一种对人的熟视无睹,她的嘴角傲慢地向上弓起,金色的头发瀑布一样披落肩头,还能有谁呢?是他的女儿特蕾莎。
黛丝特搁下了画笔,拿起完成的作品看了看。一回头见他怔怔地盯着自己。“莫奈德,你为什么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也许……因为我不快乐吧。”
“是因为从前发生的事吗?”
“是的,我的回忆都是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