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是一对父女,女儿差不多与易沉同岁,看起来恹恹的,抱着书包不说话,她爸在一旁打电话,对面叽叽喳喳地,好像吵起来了。
“我怎么知道是什么病?医生也不说清楚,我怎么听得懂那些学术语?你别吼我,你不就是不想承认咱们女儿得了精神病吗?人家医生说了,精神方面的病也有好几种,不是所有的都是疯子,能治,懂吗?能治!”女孩的父亲有些激动,将座椅坐的嘎吱响,“哎,我警告你,你不要无理取闹,什么叫都怪我?难道她不是你和我的孩子吗?生她出来难道都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什么,你想离婚?我告诉你,不可能,这又不是绝症,离什么婚?”
男人捂着手机,气吼吼地对他女儿说:“囡囡等等爸,你妈又抽风了。”
他一边说一边拎起包风风火火地跑去楼梯间,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你这不就是无理取闹?人家医生都说了没事,你还能比医生懂?什么叫生了个精神病,这都什么时代了,谁没得过病……”
女孩的眼圈围了一圈眼泪,欲坠不坠,易沉听见她小声地说:“我不是精神病……”
易沉戴上耳机,将音乐声开到听不见楼道里的喧嚣,有的时候他倒情愿自己得精神病,也许他爸就会认真地看他一眼。
哪怕陪他一起来医院都行。
他在网吧不眠不休地玩了三天,现在坐在医院的走廊忽生困倦,竟然睡着了。他又梦见那条漆黑的走廊,尽头是抢救她妈妈的急救室,门上的灯亮了,医生走出来对他摇头。
易沉惊醒的时候,身边的女孩已经不在了,也许是被她父亲领走,也许是等不回父亲自己离开了。他爸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门口乱糟糟地围了很多人,他听见哭泣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并着叫嚷的声音——
“医生,求求你,把我关起来吧!所有人都不相信我,我是个疯子,把我关进精神病院吧,医生,求求你了。”
护士们匆忙赶来,病人崩溃地跪在地上大哭,走廊里形形色色的人披着华丽的皮囊,其实骨子里早就朽了。
易沉想,这也许是他这辈子听过最绝望的话。
糟糕的回忆被一刀两断,那时,走廊里的易沉刚刚知道什么叫绝望。而长大后的他,此时才蓦然发现,原来林秦始终在绝望中等待着属于他的一束光。
那无数个漫长寂寞的黑夜里,林秦是否也曾想过把自己关起来,就像当初那个无助的病人一样?
易沉心如刀绞。
书房的门被推开,林校长搭着林秦的肩将人推出来,客厅里弥漫着凝滞的气氛,林秦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刚想开口却被易沉一把抱住。他父母还在,林秦立刻闹了个红脸,他轻轻地推着易沉,小声说:“哎,你怎么回事。”
易沉抱得更紧了,几乎要把他揉进血肉里,他感受着林秦的心跳,咚咚咚,沉重地敲响在胸腔。
出门告辞的时候,易沉紧紧地握着林秦的手,林秦虽然发觉易沉有些奇怪,甚至在想客厅里他妈妈到底和易沉说了什么,可他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什么。
一路上万家灯火迤逦,在旧城铺出一条五光十色的路,年幼的孩童手里拿着烟花满地跑着,一不小心撞到了林秦身上,林秦拎着他的衣领把孩子拽了起来,看那孩子好像有些害怕,就揉了揉他的头,把手腕上挂着的一小袋芝麻糖送给他了。
而易沉从出了家门开始,就始终盯着林秦,眼睛眨也不眨,生怕闭上眼的瞬间,眼前的林秦就变成一捧烟花,倏地消失了。
终于,直到易沉第三次险些撞上电线杆和行人,林秦无可奈何地将人拉到路边的角落,掰着易沉的脸问他:“你到底怎么了?”
“没吃饱?我知道那边有章鱼肠,要吃吗?还有小黄鱼,可以买一袋回去吃。”林秦第一次来到南城的时候,他爸带他转过这里,林秦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收到了满满一袋的椒盐味炭烤章鱼肠。
易沉的眼睛漆黑深沉,他紧盯着一个人的时候,眉角会竖起凌厉的弧度,整个人仿佛一柄淬过火的剑。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哑,显得格外低沉:“对不起。”
林秦:“?”
“对不起,林秦。”
林秦一头雾水,易沉的表情太严肃,让他也忍不住严肃地说:“怎么了?你出轨了?还是终于肯招出期末考试的时候你压的到底是谁了?”
易沉伸手抱住林秦,嘴唇贴在他耳边,热气冲进全身,他颤抖着说:“对不起,林秦,我来晚了。”
林母的话语依然撞在他的耳畔,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初那个缩在玩偶熊衣服的男孩,竟然也曾这般勇敢。
“林秦知道自己有病,他比任何人甚至是医生都了解自己病在哪里。他不甘心变成一个只能藏匿在黑暗里的怪物,所以他拼了命地一刀一刀刮骨削肉,想把一个完美,善良的林秦送到‘哥哥’面前。”
所以他才能看见一个敢于蒙着面惩奸除恶,也曾在江边救过无数人的林大侠。林秦从不愿意永远沉溺黑暗,他曾于深渊里见过光亮,于是拼劲全力,也想拨开厚重的云层窥见朗朗青天,昭昭日月。
林秦心有所感地伸手拽住易沉的衣角,他轻声说:“不晚,时间刚刚好。”
易沉一直认为自己亏欠林秦的只是那几年时光,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亏欠的,是他们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