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小镇,宋家剑池的千金小姐,和被她怂恿同行的同龄少年,与徐凤年他们分道扬镳,少女虽然胆子比较大,倒是知礼数的贤淑性情,很真诚地跟徐凤年道歉和道谢,前者是为了徐凤年被“请出”山庄,后者是感谢他冒险带着自己离开。
那少年正是叶庚。
看着少年少女结伴离去,徐凤年出现片刻的眼神恍惚,回神后不忘提醒道:“小心些,万一有麻烦就来悦来客栈找我们,就说找一个姓徐的人。”
少女转头使劲挥手,显然没当真。
福禄镇之于剑池宋家,无异于太安城之于皇帝陛下,简直就是“天子”脚下啊。
徐宝藻啧啧道:“你口味真的很刁钻啊,我果然得小心。”
徐凤年笑道:“你只管话说八道。这里的藏龙卧虎,你是看不出来的。”
福禄镇之大,其实规模犹胜偏远州郡的郡城。民以食为天,福禄镇以其酒楼饮食最为声名远播,那些占据风水宝地的大型酒楼往往每座六楹,名家匾额,危楼百尺,迢迢出半空,东越道富贵门户里最讲究口舌之欲的那拨老饕清谗,几乎人人都对福禄镇的特色吃食各有推崇,例如鼓腹楼的荷叶鳗金丝蟹、大馨斋的白鳖银鱼、上珍斋的酱汁鲤鱼、熘黄菜等,都是妇孺皆知的东越名菜。
这座位于东越剑池东北方向的小镇,人流攒动,熙熙攘攘,让徐凤年都叹为观止,既非水路枢纽,又不是要隘重镇,福禄镇的热闹简直就是个奇迹。
长乐钱庄,平安票庄,悦来客栈,龙门客栈,福远镖局……这些个名字庸俗却家喻户晓的庞然大物,几乎一个不落都有在福禄镇扎根立脚。
当然,还有白天不闻莺歌燕语只闻脂粉飘香的青楼。
马车缓缓入城,笔直前行,就能遇上福禄镇最大的两家客栈,死对头悦来客栈和龙门客栈就开在对门,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下一刻就会有两拨伙计厨子,各自持刀杀出,在大街上杀得天昏地暗。
客栈两侧依次排开,都是福禄镇著名的大酒楼,由于半座江湖都听说了大雪庐枪圣对东越剑池下战帖,在后天就要杀上门来,所以原本就生意兴隆的酒楼茶坊愈发一座难求。尤其是鼓腹楼的招牌绿蚁酒,是福禄镇的一绝,据说酒楼是跟北凉边军某位高层武将,有着亲戚关系,这才有了独自的门路,他家的绿蚁酒,也确实滋味与别处就是不一样,如今生意太好,有银子也很难喝得到,寻常百姓更是注定不会有这份口福了。
好在马夫老魏跟悦来客栈订房的时候,客栈告诉老魏只要订了他们客栈的上等房,那么在隔壁鼓腹楼的酒水开销一律八折,而且可以通过客栈预定第二天的酒席,足可免去等候之苦。老魏不敢擅自主张,看这客栈的架势,尤其是每个小伙计的热络殷勤背后都带着一股自傲,比起瘦湖旁的那个饭庄子,显然杀猪的刀子要更狠。
徐凤年倒是没计较,直接开口要两间相隔不远的上好厢房,而且财大气粗地预定了之后三天每天两顿的鼓腹楼位置,然后这里出现一个问题,悦来客栈只剩下了一间甲等房和一间价格惊人的天字号厢房,两者不在一个楼层,原本依照徐凤年的意思,他和徐宝藻一人一间,无非是多出点钱,怎么都能让客栈再给老魏挤出一间来,天底下哪有银子摆不平的事情?只是老魏死活不答应,只好作罢。
徐宝藻看着老马夫的离去,唉声叹气,貌似自言自语道:“老魏也太不懂察言观色了。某人就等着他占住那间甲等房吧。”
徐凤年笑道:“你想多了。”
两人被领着来到那间天字房,那名管事很快就告辞离去,只说有事喊一声就行,这楼专门有伶俐下人候着贵人们的,随叫随到。
不愧是为客栈撑脸面的屋子,书案是紫檀大木,桌上整齐摆放的一样样文房用物,也都不是凡品,最次的也是一方年岁较嫩的青花端砚,砚台的青花纹路如水藻扶摇,只可惜质地精细有余,却不够润,否则价格轻松翻上一番,但是在市面上怎么也能卖出小二十两银子,由此可见悦来客栈的财大气粗。
徐宝藻开怀而笑,乳燕归巢一般坐在那把黄花梨交椅上,拎起一支硬毫笔,翻开一本古色古香的《爨宝子碑》,她像是被其品相给惊艳到,两眼放光,爱不释手。墙上挂着一幅大奉王朝书圣曹生的草书《秋深帖》,徐凤年走近细看,已经迫不及待要临帖练字的少女抬头随意一瞥,讥讽道:“不用看了,天底下挂在书香门第和仕宦之家的《秋深帖》,没有一万幅也有八千,而大奉王朝草书圣人曹生的真迹,就只有那么一幅,相传还给清凉山那位年轻藩王在少年时代就糟践殆尽了,涂抹不堪,等于就此绝迹,如同一位绝代佳人早已破相毁容,即便真迹在前,见不如不见!”
徐凤年默不作声,只是双手负后,弯腰眯眼细看。
一位敲门入内的年轻店伙计看着一站一坐的主仆,心中愈发诧异,世间竟有如此胆大包天不知规矩的丫鬟?若说是通房丫鬟才这般宠溺,那这位公子哥的口味也足够刁钻,不过话说回来,若是不看她的脸庞,或是只看背影,伙计扪心自问,这辈子还真没见过如此妖娆多姿的身段。
他心想大概远远望过一眼的东越剑池姜夫人,若是能够被自己近距离欣赏,也会是这般诱人?
伙计摇了摇头,试图晃掉那些不知死活的念头,他是来送一盆新鲜瓜果的,见那位公子一直在打量墙壁上那幅泛滥至极的《秋深帖》,便套近乎道:“公子眼光可真不错,听咱们掌柜的说,当初连我们悦来客栈的大当家也给蒙了,误以为这幅《秋深帖》是真迹,好像是后来被一位了不得的江南道文坛宗师识破,说是年代久远,又跟随曹家经历过甘露南渡那场浩劫,之后还有多次辗转,比起其它许多在一家一户里头代代相传的珍宝,可谓颠沛流离,尤其是还经由商贾之手……”
约莫是见那位相貌平平的公子不似恶人,店伙计壮起胆子走近墙壁字帖,伸手指点道:“那位宗师曾在一位礼部侍郎府上,有幸亲眼见过此贴的真迹,上头不但有大奉末代皇帝的玺印,及西楚李密鉴藏印在内的八方私章,递藏清晰,传承有序,才是毋庸置疑的真品。只不过此贴虽是仿作,却也精妙,后来我们掌柜的实在喜欢,便讨要了过来,悬挂于此,没有客人下榻之时,掌柜的偶尔还会来此欣赏片刻。”
徐凤年笑着点了点头,“你们掌柜是有学问的。”
店伙计也没把这些客套话场面话放在心头,告辞离去,快到走到门槛的时候,身后响起一声“接着”,年轻人转身接物,动作堪称行云流水,不但精准抓住那颗分量十足的银锭,而且毫无别扭之感。
他弯腰致谢的同时刚好关门,“谢过公子打赏。有事公子在门口知会一声,小的肯定通宵候着!”
徐凤年笑着挥挥手。
片刻后,徐宝藻停下宣纸上的笔势,转头问道:“姓徐的,你一直是这般大手大脚的吗?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见你穿着打扮和日常饮食,也不像是大户人家的膏粱子弟啊。难道你真是一位飞檐走壁偷人钱财的江洋大盗?”
徐凤年会心一笑,始终面对墙壁字帖,没有解释什么。
遥想当年,若论帝王将相之家的世间纨绔,自独占中原的大奉至如今囊括天下的离阳,谁能跟那位少年世子殿下媲美?
祥符年间,什么京城四大公子领衔人物王远燃之流,那会儿给世子殿下提鞋都不配。
至于如今的离阳京城又是何种盛世气象,承诺此生不入京城的徐凤年没兴趣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