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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之屋的噩梦(第1页)

究竟是噩梦造成了高烧还是高烧带来了噩梦,沃尔特·吉尔曼并不知道。阴沉、郁结的恐惧潜伏在一切背后,恐惧的对象既是这座古老的城市,也是屋顶山墙下散发着霉味、亵渎神圣的这个阁楼房间。房间里,他不是在单薄的铸铁小床上辗转反侧,就是写作和研究、与数字和公式较劲。他的耳朵变得越来越敏感,达到了异乎寻常和难以忍受的地步,他早就不给壁炉架上的廉价摆钟上发条了,滴答声在他听来就像炮兵部队的齐射轰鸣。入夜之后,外面那黑暗城市的微弱响动、虫蛀墙板里老鼠发出的声音和百年老屋里不见天日的梁木的吱嘎声就足以让他觉得像是坠入了喧嚣的万魔殿。黑暗似乎永远伴随着无法解释的怪声——然而某些时候他更害怕噪声会忽然平息,他因此听见某些他怀疑潜伏在它们背后的更诡秘的其他声音。

他住在一成不变、充满传说故事的阿卡姆市,簇生的复斜屋顶在阁楼之上晃动、沉降,在古老黑暗的日子里,女巫藏匿在教区阁楼躲避国王的鹰犬。在这座城市里,没有其他地点比他这个山墙下的阁楼房间拥有更加阴森恐怖的记忆,因为这幢房屋和这个房间曾经是长者凯夏·梅森的栖身之处,她最后逃离塞勒姆监狱的经过始终无人能够解释。那是1692年的事情,狱卒发疯了,胡言乱语说有个满嘴白色尖牙的毛皮小动物飞快地蹿出凯夏的牢房,连科顿·马瑟也说不清楚用某种红色黏稠液体涂画在灰色石墙上的曲线和折角到底是什么。

也许吉尔曼不该学习得这么勤奋。非欧几何、微积分和量子物理已经足以耗尽任何人的脑力,而假如一个人把它们与民间故事混在一起,企图追寻潜藏在哥特神话和壁炉边流传的疯狂传闻背后的多维世界怪异知识,那么他就不太可能完全免于精神压力的折磨了。吉尔曼来自黑弗里耳,但在进入阿卡姆的大学后才开始将数学知识和古老而怪诞的魔法传说联系在一起。米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教授劝他放慢步伐,主动减少了他在某几个方面的课程。他们甚至禁止他查阅记载了禁忌秘密的古籍,这些古籍存放在大学图书馆一个上锁的保险库里。然而所有的预防措施都来得太迟,吉尔曼已经从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令人恐惧的《死灵之书》《伊波恩之书》的残卷和冯·容茨被查禁的《无名祭祀书》里得到了某些可怖的线索,他将这些线索与他研究的有关空间属性和已知与未知维度之间联系的抽象方程式联系在了一起。

他知道他的住处是古老的女巫之屋,事实上,这正是他租下这里的原因。埃塞克斯县的档案里有大量的文件记录了凯夏·梅森的审判经过和她在压力下向刑事裁判庭吐露的情况,这些内容对吉尔曼的吸引力超越了一切理性。她向霍桑法官承认,直线和曲线可以用来确定方向,从而穿过空间之墙去往其他空间,她暗示说这种直线和曲线经常用于女巫的午夜集会,牧场山另一头白色石壁中的黑暗山谷和河中间无人居住的荒岛都是集会的举行地点。她还提到了黑暗之人、她发誓效忠的誓言和她新得到的秘密名字“纳哈布”。后来她在牢房墙上画出那些图案,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吉尔曼相信和凯夏有关的那些怪事,得知她的居所在二百三十五年之后仍旧屹立,他感觉到了一种别样的兴奋。他还听说了阿卡姆市一些悄然流传的风言风语,例如凯夏直到今天依然偶尔出没于老屋和狭窄街道上,例如睡在这幢那幢屋子里的人身上会出现不规则的人类牙印,例如五朔节和万圣节前后人们会听见孩童的哭叫声,例如这些可怖时节过后弥漫在老屋阁楼上的臭味,例如有一只满嘴尖牙的毛皮小动物纠缠着那幢破败的屋子和这座城市,会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拱醒人们。他下定决心要不惜代价地住进这个地方。他很容易就搞到了一个房间,因为这幢房屋不受人欢迎,很难租出去,业主用它经营最廉价的寄宿生意。吉尔曼说不清他觉得能在那儿发现什么,但他知道他想待在这么一幢建筑物里,此处的环境天晓得怎么忽然让十七世纪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妇人拥有了极其深邃的数学洞见,很可能超过了普朗克、海森堡、爱因斯坦和德西特等大师钻研出的最新成果。

他踏遍了人力能达到的每一个角落,在墙纸剥落的地方研究木料和石膏壁板,寻找神秘图案的蛛丝马迹。他在一周内想方设法租下了东头的阁楼房间,据说凯夏就是在那里练习巫术的。这个房间本来就是空置的,因为没人愿意在那里长久地停留,但波兰房东非常谨慎,不怎么愿意把它租出去。然而在发烧之前,吉尔曼没有碰到任何怪事。没有鬼魂般的凯夏穿行于暗沉沉的走廊与房间之中,没有毛皮小动物钻进他阴森的居所拱他,他坚持不懈的搜索也没有找到女巫魔咒的任何记录。有时候他会漫步于未铺石板、散发霉味、错综复杂的阴暗小巷之中,建造年代未知的怪异的棕色房屋斜立着、摇摇欲坠,小窗格仿佛讥讽地看着一切。他知道怪异的事情曾在此处发生,在表象下,他觉察到恐怖的过去未必已经彻底消亡,至少在最黑暗、最狭窄、最曲折的小巷里还存在着。他两次划船登上河中央被视为不祥的小岛,绘制了苔藓覆盖、起源隐晦而古老的成排灰色立石构成的奇特夹角的草图。

吉尔曼的房间很宽敞,但形状怪异、不规则。北墙从外向内肉眼可见地倾斜,低矮的天花板向着同一个方向朝下和缓地倾斜。倾斜的墙壁和房屋北侧笔直的外墙之间肯定存在一定的空间,不过除了一个明显的老鼠洞和另外几个已经被堵住的老鼠洞,他在室内找不到通往这个空间的出入口,然而从室外看能见到一扇很久以前被木板钉死的窗户。天花板以上的空间同样无法进入,不过那片空间的地板肯定是倾斜的。吉尔曼从阁楼的其他部分顺着竖梯爬上遍布蛛网的顶层空间,发现了多年前曾经存在的洞口的残存痕迹,但这个洞口被古老沉重的木板封得死死的,而且用殖民时代常见的结实木钉再次加固。无论吉尔曼如何劝诱,固执的房东都不允许他调查这两个已被封死的空间。

慢慢地,他对房间里不规则的墙面和天花板的兴趣越来越强烈,因为他开始从怪异的角度中领悟到了某种数学意义,这种意义似乎能够为其存在目的提供一些隐晦的线索。他想到,老凯夏选择这个有着怪异角度的房间肯定有她无懈可击的理由,她不是声称过她通过某些特定的夹角穿越出了我们所知的世界空间的边界吗?他的兴趣逐渐从倾斜表面背后难以探测的虚空转开,因为现在他觉得这些表面的用途与他所在的这部分空间关系更大。

大脑发热的感觉和怪梦是从2月初开始的。一段时间以来,房间的怪异角度似乎对吉尔曼造成了近乎催眠的奇特效果。随着凄冷的冬天向前推进,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常专注地盯着向下倾斜的天花板与向内倾斜的外墙之间的夹角。在这段时间里,他开始难以集中精神完成日常的学业,他对此非常烦恼,期中考试给他带来的担忧变得极为强烈。然而听觉超常造成的痛苦也不小。生活成了持续不断、几乎不堪忍受的噪声折磨,他还一直有某种令他胆战心惊的印象:另外存在一些声音在听力范围的边缘颤动,它们很可能来自生命之外的疆域。就清晰可辨的噪声而言,目前最讨厌的莫过于耗子在老旧墙板里弄出来的响动。它们的抓挠声有时候显得不只鬼祟,而且心怀不轨。声音从北面倾斜的墙壁里传来时,往往夹杂着某种单调的叽嘎声;声音从倾斜的天花板上封死了一个世纪的屋顶空间传来时,吉尔曼总是会绷紧神经,像是准备迎接某些正在等待时机的恐怖之物跳下来彻底吞噬他。

怪梦完全超出了健全神志的意识范围,吉尔曼觉得它们肯定是他研究数学和民间传说的共同结果。他花了太多时间思考方程式告诉他的、在我们所知的三维空间之外必然存在的晦暗地带,思考老凯夏·梅森有没有可能在某种超乎一切想象的力量引导下发现了通往这些地带的大门。泛黄的县法院档案里有她和指控者双方的证词,可憎地暗示着存在某些超出人类经验的事物——至于那个四处乱窜的毛皮小动物,也就是她的魔宠,档案里对它的描述尽管有着各种难以置信的细节,却也不可思议地写实。

那东西比老鼠小,市民奇异地称之为“布朗·詹金”——似乎是一起不平常的群体共感妄想症的产物,因为1692年有不少于十一个人作证见过它的身影。时间较近的传言同样为数不少,相似之处多得令人困惑和惶恐。证人称它浑身长毛,形如老鼠,但满嘴尖牙和胡须丛生的面孔却邪恶地酷似人类,爪子也像极小的人手。它在老凯夏和魔鬼之间传递消息,食粮是女巫的鲜血——它像吸血鬼似的吸血为生。它会发出可憎的嗤嗤窃笑声,会说各种各样的语言。在吉尔曼那些光怪陆离的怪梦里,最让他感到惊恐和恶心的莫过于这个亵渎神圣的混血小怪物了,它的形象在他的幻觉中飞掠,比清醒的意识从古老档案和近期传闻中推测出的模样还要丑恶一千倍。

吉尔曼在梦中坠入了颜色不明的深渊和令人困惑的杂乱声响中。深渊的物质和重力特性以及与他存在的关系,他甚至都无从猜测。梦中他从不走路或攀爬、飞行或游泳、爬行或蠕动,但总感觉他自觉不自觉地行动着。他完全不能准确地判断自身的情况,因为每次望向手臂、腿部和躯干,视线似乎总会被某些怪异的透视关系所扰乱。但他能感觉到他的肉体器官和生理机能发生了一些奇特的转变和扭曲的投射——然而与正常的比例与性质之间依然不无某种怪诞的联系。

那些深渊并不是真空的,其中挤满了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棱角物体,构成它们的是颜色异乎寻常的物质,一部分似乎是有机物,其他的似乎是无机物。一些有机物组成的物体往往会唤醒他意识深处的模糊记忆,然而他无法在意识里形成概念,以准确理解它们究竟在嘲讽地模仿或暗示什么。在后来的梦境中,他逐渐能够区别那些有机体的不同种类,每个种类似乎都有截然不同的行为模式和基本运动方式。在这些种类中,他觉得有一类的行动比其他的成员稍微缺乏逻辑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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