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唤醒萨玛科纳的是雷鸣般的砸门声。声音穿透他的梦境,在他意识到这是什么之后,立刻驱散了所有残存的蒙眬睡意。他不可能听错——这是人类制造出的清晰而专横的砸门声,似乎是用某种金属器物敲出来的,背后存在着数量可观的意识或意图。惊醒的人笨拙地爬起身,一个尖锐的叫声加入了召唤的行列——有人在大喊,声音并不难听,手稿将喊叫的内容记录为“oxi,oxi,giathcánycárelex”。萨玛科纳确信来访者是人类,而非魔鬼,认为他们不可能有理由将他视为敌人,决定坦然地立刻与他们见面。于是他摸索着拉开古老的门闩,黄金大门在外部的压力下吱嘎打开。
沉重的门扇向内打开,萨玛科纳站在门口面对着一群大约二十个人,他们的外貌并不足以让他感到惊恐。他们似乎是印第安人,但有品位的长袍、饰物和佩剑与他在地面世界的部落中见到的毫无相似之处,而且面容与印第安人也有诸多微妙的差别。有一点非常清楚,那就是他们似乎不打算无缘无故地显露敌意。因为他们没有以任何方式威胁他,而是用眼神专注而意味深长地试探他,像是希望用视线开启某种交流。他们盯着他看得越久,他似乎越是了解他们和他们的使命。尽管自从开门前用声音召唤他之后,这些人就再也没有开过口,但他发现自己慢慢地知道了他们来自低矮群山另一侧的巨大城市,兽类向他们报告了他的存在,他们骑着兽类来到此处。他们不确定他是什么种类的人、来自何方,但知道他肯定与他们模糊记得、在怪异梦境中偶尔造访的外部世界有关。他如何能从两三个头领的视线中读懂所有这些,这是他无法解释的事情,不过很快他就会知道原因了。
接下来,他试图用他从冲牛那里学来的威奇托方言与来访者交谈,未能得到口头回应后他接连尝试了阿兹特克语、西班牙语、法语甚至拉丁语——还尽可能从记忆中搜刮出他蹩脚的希腊语、加利西亚语和葡萄牙语的许多字词加进去,甚至没有放过他的故乡阿斯图里亚斯的农夫使用的巴布里方言。然而如此多种语言并列的努力——用尽了他所有的语言库存——依然未能得到任何回应。他停了下来,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名来访者开口了,使用的是一种彻底陌生、非常有意思的语言,西班牙人在将其发音转录为文字时遇到了极大的困难。他无法理解这种语言,说话者首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指了指额头,然后又指向眼睛,像是在命令对方注视他,以接受他想传送的内容。
萨玛科纳听话地照着做,发现他迅速掌握了一些特定的知识。他得知,这些人如今用不发声的思想波沟通,不过他们也曾使用一种语言交谈,这种语言如今只作为书写语言而存在,他们偶尔开口说话不是因为传统的习俗,就是强烈的感情需要一个自发的表达渠道。他只要将注意力集中在他们的眼睛上就能理解他们。若是想要回应,他可以在脑海里将他意欲传递的消息构想成一幅图像,然后将其内容通过视线发送给对方。思想说话者停下来,显然是在等待回应,萨玛科纳尽其所能按照教给他的方法传递思想,结果却不太如意。他只好点点头,尝试用手势描述他本人和他的旅程。他指向上方,仿佛那是外部世界,然后闭上眼睛,比画着模仿鼹鼠挖洞。然后他睁开眼睛,指向下方,以此指代他沿着陡峭山坡的下降过程。他尝试着在手势里混入一两个词语——比方说,他依次指着自己和所有来访者,嘴里说“unhombre”[1],然后单独指着自己,非常慢地说出他本人的名字,潘费罗·德·萨玛科纳。
在这场怪异的谈话结束前,双方交换了大量的信息。萨玛科纳渐渐懂得了该如何投射思想,同时学会了此处古老的口头语言的一些字词。来访者反过来学会了许多西班牙语基础词汇。他们自己古老的语言与西班牙人听说过的任何语言都毫无相似之处,但后来他似乎觉察到这种语言与阿兹特克语之间存在某种极为遥远的联系,就仿佛后者反映了前者长期退化后的结果,或者有着非常稀薄的借词渗透的血缘关系。萨玛科纳得知,地下世界有个古老的名字,手稿将其记录为“Xinaián”,根据作者的补充说明和标记的变音符号,对盎格鲁-萨克逊人的耳朵来说,它的读音近似于“K’n-yan”——昆扬。
不足为奇的是他们最初的交流仅限于最基础的事实,但这些基础事实也极为重要。萨玛科纳得知昆扬的居民古老得近乎永恒,来自太空中一个遥远的星球,那里的物理条件与地球上的几乎相同。当然了,所有这些如今只是传奇故事。谁也无法断定其中有多少事实,或者对章鱼头生物图鲁的崇拜有多少出于真心诚意,传说称它将他们带到地球来,他们依然为了美学原因敬畏它。他们确实了解外部世界,事实上地壳刚冷却得适合生存之后,最初在地表定居的就是他们。在冰河时代之间,他们创造出了伟大的地表文明,尤其是在南极洲卡达斯山脉附近的那一个。
在过去某个无比遥远的时期,地表世界的大部分土地沉没至海面之下,只有少数幸存者活下来将消息带到昆扬。这场灾难无疑源于某些太空邪魔的愤怒攻击,它们对人类和人类信仰的诸神都怀有敌意——这证实了更早的远古时代曾有另一场大沉没的传闻,诸神在这场沉没中未能幸免于难,连伟大的图鲁也不例外,它到现在还被囚禁在半宇宙城市雷莱克斯的水牢里沉睡做梦。传说称除了太空邪魔的奴仆,任何人都不可能在外部世界长时间生存。因此,结论是还居住在地表的生物都与魔鬼有着邪恶的联系。相应的,地下世界立刻中止了与太阳和星光照耀下的土地之间的所有往来。通往昆扬的地下隧道,只要他们还能想起来,就被堵死或驻兵看守。外来者全被视为危险的探子和敌人。
但那是很久以前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来拜访昆扬的人越来越少,最终未被堵死的洞口不再驻扎哨兵。大部分人忘记了外部世界的存在,只有经由扭曲的记忆、神话和非常怪异的梦境才会偶尔想起,不过受过教育的人们始终记得那些基础事实。记录中最后的那些来访者——已经是几个世纪前了——并没有被视为恶魔的探子,对古老传说的信念早已磨灭。他们曾热切地向来访者详细询问奇妙的外部世界的情况。因为昆扬人的科学好奇心始终非常强烈,与地表相关的神话、记忆、梦境和历史片段时常诱惑着学者外出探险,然而没有任何人敢于尝试。他们对来访者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禁止他们回去和将昆扬确实存在的消息告诉外部世界,因为他们对地表世界终究不太放心。外来者觊觎黄金与白银,有可能招来非常麻烦的入侵者。遵守命令的人都活得很快乐,但存活的时间总是短暂得令人痛心,他们将对外部世界的所有了解全部告诉了昆扬人——然而并不足够,因为他们的叙述往往支离破碎和自相矛盾,你分不清该相信什么,又该怀疑什么。昆扬希望能有更多的外来者到访。至于那些不服从命令和企图逃跑的人——他们的命运就非常不幸了。萨玛科纳受到了热烈欢迎,因为比起他们记忆中来到地下世界的其他人,他所处的阶层似乎比较高,对外部世界的了解也更多。他能告诉他们许多知识——他们希望他能安于终生待在这里。
在第一次会谈中,萨玛科纳得知的许多有关昆扬的事实让他惊讶得难以呼吸。举例来说,他得知在过去的几千年间,昆扬人已经征服了衰老和死亡。因此人们不再会变老,除了暴力因素和主观意志使然,也没有人会死亡。通过调整生理系统,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肉体上永葆青春和长生不灭。若是有人愿意变老,唯一的原因就是他要享受生活在一个被停滞和陈腐统治的世界里的感受,而且只要他们愿意,随时都可以重新变得年轻。除了实验性的目标,生育已经终止,因为这个主宰了大自然和有机生命竞争者的优势种族认为大量人口是毫无必要的。不过,有许多个体在存活一段时间后选择了死亡,因为不管怎么用最刺激的手段发明新的乐趣,意识存在的折磨对于敏感的灵魂来说,迟早会变得过于枯燥——尤其是对其中一些人来说,时间与饱腻感蒙蔽了原始本能和自我保护的念头。萨玛科纳面前这群人的年龄都在五百岁到一千五百岁之间,其中有几位见过来自地表的访客,但时间已经模糊了记忆。另一方面,以往的访客经常会尝试复制地下种族的长寿特性,但仅仅取得了非常有限的成就,因为分隔了一两百万年以后,两者之间已经演化出了种族差异。
令人惊异的是,这些演化差异在另一个方面甚至更加明显——比永生本身还要怪异许多的一个方面——这就是昆扬人能够利用经过技术训练的纯粹意志力量调节物质与抽象能量之间的平衡,甚至在牵涉到有机活生物的躯体时也是一样。换句话说,一名受过训练的昆扬人付出一定的力量,就能非物质化和重物质化其自身,若是付出更大的力量,使用更加微妙的技法,还能对他选择的其他物体做出同样的事情:毫无损伤地将有形物质转换为自由粒子和将粒子重新聚集成物质。假如萨玛科纳没有像他先前那样回应来访者的敲门,他大概会在极其困惑的情况下见到这批客人,因为阻挡这二十个人不等回应就径直穿过黄金大门的障碍仅仅是过程中需要耗费的力量和麻烦。这套技法比永生技法还要古老,任何一名有智力的人类都能在一定程度上学会,但不可能完美地掌握。据说它在过去的亿万年间传到了外部世界,但只通过秘密教义和缥缈传奇辗转流传。外部世界的游荡者带下来的原始而不完整的鬼故事曾逗得昆扬人乐不可支。在实际生活中,这套技法有着一定的生产性用途,但大体而言乏人问津,因为这里没有需要使用它的理由。它留存至今的主要方式与做梦有关,梦境鉴赏家为了寻求刺激,使用它增进他们漫游梦境的逼真度。通过使用这种方法,某些做梦者甚至以半物质的方式造访过一个怪异而朦胧的地方,那里有土丘、山谷和变幻莫测的光线,部分人认为那就是早被遗忘的外部世界。他们会骑着他们的牲畜前往那里,在和平的年代重演上古先辈的壮丽战事。有些哲学家认为,在这种时候,他们实际上接触到了好战祖辈遗留下来的非物质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