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始终把握不准这表情深处的内在涵义,因为它曾在多种不同的语言和情感氛围里出现。 有一次,某一位官员隆重提倡全国妇女们都要穿旗袍。这腰身美妙的国粹宝物的确曾杀伤力极强地摧毁过国内外全体男性的眼睛,令之心旌摇荡。但是这种倡议却使得满街呼呼啦啦的旗袍们变成了一种工具。那一天,我和殒楠正站立在远离N城的南国的江边眺望污浊的浑水,脚下的泥泞绵延到我们的心里,灰天灰地灰水把我们笼罩得格外惆怅。那一天,殒楠就是这样眯起眼睛看我,看了很久,然后目光转向江面。正是黄昏时分,夕阳把粼粼的水面涂染得半江瑟瑟半江红。殒楠的思绪仿佛心不在焉地停泊在平淡无奇的江面,又像是匿隐在什么重重心事之中。 她淡淡地自语般地说,“性别意识的淡化应该说是人类文明的一种进步。我们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女人。有的男人总是把我们的性别挡在我们本人的前面,做出一种对女性貌似恭敬不违的样子,实际上这后面潜藏着把我们女人束之高阁、一边去凉快、不与之一般见识的险恶用心,一种掩埋得格外精心的性别敌视。这种来自先天或后天的敌意有时候被隐匿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性沟,是未来人类最大的争战。” 我说,“你不觉得这用心的后面有一些是出于对女人的恐惧吗?” “当然有这种心理,只有最出色的男人才敢和优秀的女人做朋友。一般的男人只敢找女人做老婆或者情人。”殒楠说。 “唉,男人嘛。” “包括男人在议论女性作家或者艺术家作品的时候,”殒楠说,“也经常是这样,他们看到的只不过是她们最女人气的那一方面,是一种性别立场,他并不在乎它的艺术特质。有一个男人在评论法国女作家弗朗索瓦·萨冈时说,可怜的老弗朗索瓦·萨冈,如今她已人老珠黄,再也赶不上当今的文学新潮和后起之秀了。表面上看,她在美国的经历就像那些中古时期美人的生平:十四岁花开,十五岁被采,三十岁色衰,四十岁满脸皱纹。后来有一位女人,以牙还牙,她虚构了一个叫做弗朗索瓦·萨冈的男性作家,对他进行了回敬。他说,可怜的老弗朗索瓦·萨冈……表面上看,他在美国的经历就像那些中古时期游吟诗人的生平:十四岁手Yin,十五岁初试云雨情,三十岁阳痿,四十岁患上了前列腺炎……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立场壑沟。” 她的话像看不见的小刀子,锋刃锐利地浮游在那一天凛冽的江边。 我的朋友殒楠是一位出色而尖锐的艺术批评家。 这一天,我们倚着江边湿漉漉的石岩,各自点上一枝香烟。后来,几片铅灰色的雷雨云浮游到我们的头顶,一滴凉凉的雨珠垂落在殒楠陡削白皙的脸颊上。我举起左手,用尖细的食指骨节勾掉那颗雨珠。 一般说来,女人之间是需要保持身体距离的,正如同男人们在一起一样,需要维护自己私人感觉的一点点领地。但是,这种距离随着相互之间的亲密程度而缩短。就我的个人经验而言,我以为在男人和女人无限多的不同之中,这一点上的差别尤为突出。女人们是比较容易相互接近并亲密起来的性别类群。 我对殒楠说,在我活过的三十年里,我听到过的最美妙的称呼只有两个:一个是旧时我的一位当画家的情人他曾公开叫我“黛哥儿”(我的名字叫黛二);另一个是我的某一位前夫在一次给我的来信中称我是“我的小娘子”却被我误读成“我的小表子”。我立刻挂电话告诉他我是多么的喜爱“我的小表子”这一叫法,这真是我的不很长久的女性生命史上最辉煌、最动人不已的、给予我最高生命价值定位的叫法,一座复杂庞大的思想体系和迷宫般诱人的肉体的里程碑。他立刻纠正说他实际上在称呼他的前妻“我的小娘子”而不是“我的小表子”,虽然我感到失望,但我仍然感谢他给了我“我的小表子”这一美妙的至高无上的称呼的想像。 殒楠惬意地笑,亲昵地把她自己指间的那一枝香烟举到我的唇边。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如同品味我们弥足珍贵的情谊。    
破开(3)
然后,我抬头看她。于是我又看到了她那侧着脸眯起眼睛凝神专注地望着我的神情,她的|乳白色的颈项和被黄昏的小风吹拂起来的深栗色的短发,也一同随着她的目光朝向我。 那一天,我们灭掉了香烟,已是傍晚时分。黑雨云搅乱了我们原来的江边野餐计划,轻曼的雨珠已经微声细语地滑落到我们随风舞动的衣衫和光滑的额头上。我们宽大的上衣向着对方发出快乐的尖叫。 殒楠说,“你知道吗,我们俩的额头长得很相像。” 我用手抚了抚自己的脑门,说,“这地方是我们思想的前廊,是我们庞杂的精神大厦的门堂,所以这里边和内部无论是斑斓的彩虹还是凋残的破蜘蛛网,你我的构造也恐怕是大同小异了。” 殒楠搂搂我的肩,表示赞同。 然后,她抬头望望储满阴雨的天空,说,“好了,今天这个‘前廊’和‘门堂’的会餐就到此结束吧,它永远吃不到我们的肚子里边去。我们现在去吃一种最能勾引人欲望的食物好不好?” 如果用热爱吃来衡量一个人是否热爱生活的话,那么我的确不能算是一个生活的强烈爱好者。我想不出任何一种食物让我牵肠挂肚流连忘返,像思念一个人那样刻骨铭心。 关于吃,殒楠比我津津有味并且擅长此道得多。她的胃总是很有灵感,遇到合乎她口味的食物,比如面条之类,她的话就会变得像是把细嚼慢咽吃进肚子里边去的那一根根面条衔接起来那么长,绵绵延延说不完。 我的朋友殒楠比我热爱生活和生命。 殒楠说,“我们去吃这个江边山城里最有特色的火锅好不好?它辣得如同一场梦幻,殷红得好像最浓的爱情。” 然后,殒楠牵住我的一只手,它们自自然然地勾在一起,一同滑进她暖暖的衣兜里。 我们向堤岸阑珊的渔火灯光走去。 这会儿,我和殒楠将乘坐南方航空公司的波音747回到我生活的那个北方的文化故都——N城。再过不到半小时,我们即将离开殒楠的家乡——一座江南的阴雨缠绵的山城。 在这座灰雾蒙蒙的江边小城,阳光都湿淋淋的,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石板小路总是把我的没有方向的脚步诱到江边,使我在散布着乌篷船和汽笛悠然的江轮的岸边久久伫立,仿佛我是专程来这个东方的雾都等候一个人。 坦白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否正在等待一个什么人降临。回想起我,在我活过的三十年里其实一直在等待。早年我曾奢望这个致命的人一定是位男子,智慧、英俊而柔美。后来我放弃了性别要求,我以为作为一个女人只能或者必须期待一个男人这个观念,无非是几千年遗传下来的约定俗成的带有强制性的习惯,为了在这个充满对抗性的世界生存下去,一个女人必须选择一个男人,以加入“大多数”成为“正常”,这是一种别无选择的选择。但是,我并不以为然,我更愿意把一个人的性别放在他(她)本身的质量后边,我不再在乎男女性别,也不在乎身处“少数”,而且并不以为“异常”。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亲和力,不仅体现在男人与女人之间,它其实也是我们女人之间长久以来被荒废了的一种生命力潜能。(这种改变是在我系统地研究了人类性别的多种可能性倾向和性别深处复杂的原始潜能之后,在我走访了澳洲和欧洲的一些现代文明古国之后发生的。)但是他(她)必须是致命的,这一点无疑。 我知道这是一种缘分,刻意不得。也许忽然有一天在你并不期望什么了的时候降临。 正如同七天前,我乘飞机前往这座江边山城的时候,我和美国前总统尼克松的关系在机舱里在一瞬间忽然产生一样。 我到江南这个城市当然是为了找到一个具体的人——我的朋友殒楠。我们曾在长途电话中磋商建立一个真正无性别歧视的女子协会,我们决不标榜任何“女权主义”或“女性主义”的招牌,我们追求真正的性别平等,超性别意识,渴望打破源远流长的纯粹由男人为这个世界建构起来的一统天下的生活、文化以及艺术的规范和准则。长久以来,我们始终在男人们想当然的规则中,以一种惯性被动地接受和适应,我们从来没有我们女人自己的准则,我们的形象是由男性文学艺术家硬朗的笔画雕刻出来的简单化的女人形象,我们的心灵历程与精神史是由男性的“女性问题”专家所建构。一些女性为了在强权的既成的规范中出人头地,努力迎合男人观念中的“女性意识”。我和殒楠在谈到这个问题时曾对此深深为我们的同胞姐妹遗憾。 在长途电话中,殒楠说有几个女性画家朋友提议这个协会的名称定为“第二性”。可是,我和殒楠一致觉得不好,这无疑是对男人为第一性的即成准则的认同和支持。我们说来说去,最后终于达成一致,把这个女人的协会叫做“破开”。 我和尼克松的关系,就是七天前我投奔殒楠去筹划“破开”时,在我登上飞机后不久忽然发生的。 当时,我找到我的座位17A时,已遍体疲惫,虽然飞机还在地面跑道上滑行,我还没有升天,但不知为什么觉得太阳逼近了,有点头晕眼花。我瘫坐在位子里想念着即将见到的殒楠,想像她正安静地坐在兀立江边的那座两层的小楼里,面朝百叶窗,江面的睡意昏昏的小风从她那只敞开的窗子涌进房间,在她的天花板显得低矮的房间里徘徊。墙壁上挂着一只老式钟表,她依然像以前一样懒得去上弦,仿佛不相信时间和未来,她喜欢让日子过得松弛而悠闲。我想像她坐在房间里,沉着冷静地吐出靛青色香烟雾气的处惊不乱的样子,想像她苍白的脸孔和她洞悉世情的眼眸深处的沧桑。这种不慌不忙泰然自若的情态构成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无论在哪儿,都令她身边的男男女女们环绕她时像欢快的小马驹一样热情服顺。    书包 网 87book。com 想看书来
破开(4)
这时,飞机乘务小姐走过来,也许是因为我的脸色很难看的缘故,她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说没问题。然后,她递给我一份报纸,是《人民日报》。这种报纸关心和报道的事情一般都比较重大,成篇整版的国策方针、社论讲话总是使我感到自己热衷的那些具体的或者个人化的问题太渺小,惭愧感常常使我干脆不读这种报纸。我每天总是搜罗一大堆边边角角的小报来读,那些小报的颜色像我爱吃的发黑的全麦面包,喂养着我苍白的思想。这有点像我的人生定位,总是纳入不到主流渠道当中去,总是在任何一种沸沸扬扬的潮流之处,在清寂的边角小道独自漫走。孤独于我是一种最舒服最深刻的情感方式,它几乎成为我生命血液里换不掉的血型,与生俱来,与我相安为伴。 我把空中小姐送给我的报纸丢在身边空着的座位上,松弛身体闭目养神。飞机正在跑道上颠动而呼啸地滑动,于是我让自己从头到脚沉浸在奔赴一种深挚友情的震颤中。然后,我睁开眼睛按动右手扶把上的黑钮,试图把椅背向后倾仰,以便使那被长期的职业需要弄得僵紧的脊椎骨尽可能放松。 在我向右下方低垂目光的一瞬间,我的余光瞥到了那张《人民日报》,一行醒目的“吊唁美国前总统尼克松逝世”的黑色字幕闯入我的眼睛。 我与尼克松的关系其实只是我与尼克松时代的关系,当我忽然看见尼克松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看到的其实也只是我幼年时天真、忧戚、单薄而无辜的生活,我坐在一幢有着深栗色窗户框和麦白色窗户纸的老式大房子里,坐在我父亲在那红色年代中绝望、愤怒的目光里,这目光堵住了我嘴角中鲜花烂漫的童音。我看见这个小女孩双手抱着在贫瘠的梦幻中那瘦骨嶙峋、摇摇晃晃的膝盖,睁大惊恐的眼睛,干枯焦黄的头发如同风中的野麦,她不会梳头发,她在等妈妈回家。她站在纱门外宽阔的前廊上等,站在四合院漆黑残损的木门前等。麻黄|色的晾衣绳在她的身后悠悠荡荡,一筹莫展的猫咪耐性极好地在空洞的院子里散步,夏日黄昏的小风环绕她麻秆一般细细的颈间。她像企图过马路的小狗一样东看看西看看,然后猛地蹿到胡同对面的那块高大的白石头上边去,她站得高高的,以便早一分钟看到妈妈从一个出人意料的方向露出身影。没有妈妈的家,算不上是一个家,没有女人的家,算不上是一个家,而这个小女孩还算不上是一个女人…… 早在尼克松时代,女人就已在我心中奠定了她在这个世界的辉煌。当一个男人颐指气使地发脾气时,就会有一个女人母牛般默默地忍受,她们像我童年院子的那棵梨树,浑身上下被东拉西扯沉甸甸的晾衣绳索拴紧坠压,一日日忍辱负重,却依然绽出幽香温馨的梨花。 那一天,我拿起了身边的《人民日报》,映在脑子里的却是童年的一幅幅黑白拓片画。然后,我把报纸放在一边,打算一同放下那遥远的往昔。 我扭过头望望舷窗外边渐渐贴近的蓝天白云,云朵像一只只硕大的白兔悠闲地玩耍。阳光很朗,光线金黄,机翼在琴弦似的光芒上轻曼地拨动,一群群银铃般的嗡嗡声舞荡弥漫……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我混杂在童年小学校里稚嫩的童声齐唱当中,几个跟随尼克松来华访问的美国佬,高兴地听我们演唱,他们听不懂歌词,他们走上前来抱起我们,一个个亲吻我们的脸蛋……记得,我喜欢尼克松们这些长着大鼻子的美国佬。 机身抖动了一下,我从机窗外收回了目光。 我在心里说,再见,尼克松,永别! 好像我此行是专程为了在飞机上与尼克松告别。在高空中天堂的门口。 旅行时身边无人与你搭话闲扯是最大的一件美事。现在,我将拥有一百零几十分钟的时间独自守候内心里的一个人,一份与殒楠有关的温馨的记忆,这是多么好。如果能够放松神经地与自己单独相处,那么我愿每隔两三个小时吃上一粒乘晕宁,使我的生活永远在天上,在飞翔。 我相信偶然和缘分。相信我和我的朋友殒楠之间的姐妹情谊一点不低于爱情的质量。 这会儿,我和殒楠不忙不慌地坐在候机室里,我们将一同从这个低矮的山腹盆地飞往我的家乡——N城。我们不急,不想混杂在棘丛似的灰不溜秋人群里蜂拥而上,不想把我们从容的脚踝埋没在身前身后一包包肥头大耳的行李下,埋没在随意丢弃的空啤酒罐以及横倒的可口可乐的纸杯里。我们打算在飞机起飞之前十分钟登上机舱。 我对殒楠说,我要去一下卫生间,我不习惯在天上用厕所,那儿离上帝太近,人间的事,无论是我们女人的还是他们男人的,凡与性器官有关系的问题,最好在地上解决,因为上帝是无性别的,我们不要骚扰人家。 殒楠笑,她的象牙似的整齐细密的牙齿,像一排光滑的小石墙悠然打开,使得从那里边滑溜出来的每一声笑声都银子般闪闪发亮。 我的朋友殒楠是个天性快乐的女人,一个显得安静而孤独的享乐主义者。她不像我那样总被一些想法纠缠来去,把自己的精神逼到一种绝望的边缘犄角,一种情绪化的顶端,我总是执拗地把自己的脚步煽动得不顾一切,在死胡同里勇往向前。    
破开(5)
殒楠不。她常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