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钧听来只觉意料之中,看了看秋源智,笑起来:“殿下本是执意不肯,何以士别三日,却转怨为乐、应得如此轻易了呢?”
秋源智抬袖掩唇轻笑,低声道:“不知裴大人可曾听闻过,承平有句古语,说‘勿怠贵人之言,怠言者多舛’。”
裴钧未明其意,秋源智便袖起双手,竟因言像裴钧一揖:“本君改换心意,实则大半只因裴大人数日前赠的那一卦。当时本君怒中未察,可事后细想来,却觉那一卦竟恰合目下境况,冥冥之中,似乎是天意安排,于是,便不敢不听了。”
裴钧哧声一笑:“那殿下还向天意安排之人讲条件,难道就不怕犯天怒了?”
秋源智却道:“带匠人归国,技艺尚需口口相传,整理亦非朝夕之功,原就不比带回秘籍书册便捷简易,这不过是为了归国后,予以国君一个交代罢了。其实,裴大人若不想背上叛国的罪名,只需将那卦象何来与本君细讲,为本君指出条明路即可,那么匠人之类,本君大可不要。”
“殿下说笑了。”裴钧抬手和他抱拳,淡笑回绝道,“殿下身世金贵,命理实乃天机不可泄露,只那一言已是折寿之能,在下岂敢更多妄语?便还是叛个国容易些。回京后,在下定然择选陶土二匠送到殿下手中,望殿下惠允。殿下,告辞。”
秋源智听言虽有不甘,可看着裴钧是执意不说的模样,想想却也罢了,只依言与裴钧点头作别。
到此,这欠了姜越的两样公事债务,裴钧是都还清了。
此时散席的文官已又各自上车,驿馆中皇室宗亲的鸡鸭鱼肉也吃得差不多,酒大约也在最后一轮上,馆役便将随行人马整整一餐的用度算好,低眉顺眼贴上了“燕飨”的笺,妥当交在冯己如手里。
冯己如看过,稍稍一叹,又小跑递到裴钧面前。
裴钧从主厅诸王的觥筹交错中收回视线,接过那账单开簿一瞧,果见当中原应算入皇室用度的那些珍馐酒肉和仆从吃食,竟分也不分就算入了随行官员的花销里,而皇亲几十人的开销,又是随行上百官员的十数倍之多。
这些银子如此一划,就不再由内务府和世宗阁交付了,转而都从礼部的燕飨开支中走动——也就是说,原本从各地征得的巨额税赋,在划拨了绝大部分上交皇族供其享用后,皇族每一次外出各地用餐行猎、喝酒作乐,却依然要借礼部“燕飨”设宴百官为名,继续从剩余的税赋中另外用钱。
而账面上看来,这钱却是臣子用出的,百姓若要怨,只能怨官。
裴钧不发一言掏出随身授印,盖了章,让冯己如去寻方明珏查阅结账,一抬头,却见主厅皇亲中叔父辈一桌上,坐在南位的姜越,正在一桌笑闹中静静看向他。
姜越看来的目光是清净的。他没有笑,没有拿酒,碗中也无肉,而他身边的兄弟叔侄却都甚有和乐模样,有行令的,有划拳的,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勾肩搭背讲着笑话,与京城街角酒楼里吃喝嬉乐的一个个平头百姓没什么区别,不过只贵在穿着锦衣貂裘,戴着玉冠环佩罢了。
可他们之中,姜越也穿着锦衣貂裘,也戴着玉冠环佩,此时此刻,却在这一屋富贵中显出不同来。
若不是细心瞧见,这不同却也叫人甚难察觉。
裴钧靠在驿馆外院的门柱上,迎着姜越的目光笑了笑,到此是愈发觉得姜越这人极有意思。而姜越在他笑意中眸色一动,知道是被裴钧撞见了目光,便挑眉扭开了脸,又应付诸王言谈去了。
裴钧脸上的笑便由此更滑进心里去了,不由摇头啧啧两声。
这时方明珏在里边儿结完了账,牵着姜煊一路碎念着“没钱啦没钱啦”走出来。姜煊这孩子一路都在和裴钧讲这讲那不停嘴,此时吃饱了饭终于犯困,说想睡,就揉着眼睛张手要裴钧抱抱。
裴钧抱起姜煊,再看过姜越一眼,便与方明珏走出去,问过裴妍也已用食,便上车等行了。
这时他抱着姜煊轻轻拍拂着,在车中看向窗外,只见承平一列中,二皇子秋源智正迎风望江,一容眉眼恬淡,一身衣襟猎猎,很一番踌躇满志形容。
裴钧见此,不禁遥遥忆起了前世的秋源智来,一时只感唏嘘。
前世的秋源智也是个好功恶过之人,本愿打下沙燕,让自己在以战功立名的承平皇族中占据要位,岂知后来进军沙燕却兵败如山倒,耗费了巨大国力却一无所获,反叫原本日渐强盛的承平有了疲惫之态。
这让承平国君大为恼怒失望,直将他贬为子爵赶去了南海,是终身再无夺位之望了。尔后未出五年,曾经雄心壮志的秋源智郁死他乡,年仅四十六岁。
裴钧放下了车帘,把姜煊小袄的帽子替他带上,这时搂着已经睡着的孩子,看着他锦衣包裹中一张酣然的睡颜,不由慢慢想到:若今生和亲之事一改,能一石激起千层浪,那或许秋源智这引人扼腕的一生,也就会由此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