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劫得十室九空,尸横遍野,整个淞沪一带就如地狱一般可怕。
不过英法租界里几乎没受到什么影响,仍然是歌舞升平,衣香鬓影,俨然是繁华的太平盛世。
随着局势的稳定,乔绍曾病好了,姚碧云也终于恢复谈诗论画的闲情,女儿虽然不在身边,寂寞的她和那些鸳鸯蝴蝶的旧友们恢复了往来,还成立了一个诗社,在那些茶余饭后的闲刊上常有她的旧诗发表,成为旧派人物交口称赞的名媛才女,生活找到寄托的她人也活泼了不少。
不过做父母最记挂的都是儿女,除了乔新杰之外,三个儿女都在北平,乔绍曾夫妇难免日夜记挂着,三天两头便从上海寄些东西过去,生怕他们的钱不够花。
乔家这样的豪富人家,在钱财上从不上心,就连乔霏都不是个节俭的孩子,好在乔绍曾为人端方,几个孩子在他的教育下,都不是纨绔子弟,虽然出手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大方,却不至于挥金如土,骄奢成性。
对于乔霏这唯一的女儿,又是最聪明伶俐得两人喜欢的,乔绍曾夫妇自然更娇惯些,虽明白她性子沉静,越大越不喜欢浮华修饰,可还是忍不住成日给她寄些时兴的衣物首饰与燕窝花胶等滋补养颜的食材。
乔霏的小表姐姚若心是北平城里的社交名媛,比她长上两岁,刚入燕京大学文学院,性子活泼喜爱社交,和乔星诃十分相似,乔霏备考之前便在姚家住下,姚若心对这个素有“沪上名媛”之称的小表妹颇有惺惺相惜之意,又见她处事玲珑可爱,但凡上海的姑姑姑父寄些好东西过来,必大大方方的拿出来与她分享,对这么个极好相处的女孩子,她便更亲近了几分。
“霏霏,你这条裙子真好看,是上海的时尚么?”姚若心拎着乔霏的裙子再镜子前转来转去,“你看看这领子,这裙摆,啧啧,真是精致!”
“我哪里懂什么时尚不时尚,都是妈妈给我做的。”她对衣物的要求向来是简洁大方得体,至于什么品牌时尚,一向不在考虑范围内。
“姑姑的眼光就是好,哪里像我妈土里吧唧的。”姚若心叹道,“我妈给我做的那些衣服,我没一件能看得上眼。”
“你我身材相仿,你若是喜欢,拿去穿就是。”乔霏笑道,“下回我和我妈说一声,若是上海有什么时兴的款式,给你也做一件一样的,你可不要嫌弃她眼光不好啊。”
上海自华太祖始就是全国的时尚之都,便是北平这个政治中心也比不上此地的繁华,种种稀罕之物都是在上海率先面市,继而传向全国各地的。
“我就知道霏霏对我最好了,明晚有个舞会,你陪我一块儿去吧,就穿这条裙子,迷死他们……”姚若心高兴得在她脸上用力地亲了一口。
“你还嫌自己不够迷人呐?苏克青岂不是要喝醋喝到饱?”乔霏打趣道,姚若心年纪不大却已经订婚了,对方是个世家公子苏克青。
“理他作甚?我根本不喜欢他,这门婚事是我爸妈订的,”姚若心满不在乎地说,“他们要是逼我结婚,我就和我的心上人私奔,离开这个家……”
姚若心越想越得意,“咯咯”地笑了起来,“现在都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了,我爸妈还玩那一套老古董,休想我会听他们的话……”
“可是苏克青和你当初不也是自由恋爱的么?”乔霏有些茫然,虽然姚若心订婚时她在上海,并没有参加她的订婚典礼,有些事知道得并不清楚,可也依稀听说苏家和姚家是世交,两个孩子自幼便十分要好,双方大人也乐见其成,便给两个孩子订了婚。
乔霏的两个舅舅姚立德和姚立言都是**党,思想也新派,哪里会有不顾儿女喜好强行给孩子订婚的封建大家长做派?
“那是当初,”姚若心撇撇嘴,“我那时候还小,哪里知道什么叫恋爱?只觉得可以和他一块儿玩也是不错的,订婚还有蛋糕可以吃,漂亮的衣服和首饰可以穿戴,哪里知道那是自己一头钻进了金丝笼。总之当初都是在他们半哄半骗之下订的婚,根本不算数,反正我是不管了,这婚是非退不可!”
“你可是有心上人了?”乔霏小心地问道。
姚若心的脸上果然浮起了甜蜜梦幻的笑意,连声音也小了许多,但却依旧爽朗大方,“那是自然,你没恋爱过,不知道恋爱的滋味,你可以为你爱的人抛弃一切,甚至可以去死……”
乔霏瞪大了双眼,心里却暗自好笑,她的确没有恋爱过,从小便习惯了尔虞我诈的生活,抽丝剥茧地分析人性,每个男人在她眼中似乎都贴上了各种各样的标签,上面标注着他们的弱点和喜好,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很难对这些人有什么冲动的感情,同样也不会有男人愿意和一个把自己看得如此之透的女子生活在一起。
不过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当年那些朋友们为爱痴狂,丧失理智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她并不认为姚若心这段看似不顾一切,实则不堪一击的爱恋有什么前途。
第八十八章 姚若心
“你可以为你爱的人放弃这些漂亮的衣服和首饰,从此以后只穿荆钗布裙上街买菜,和人讨价还价,没有仆佣帮忙,每日都要自己烧饭打扫带孩子,还要伺候你爱的人,忍受你过去朋友的嘲笑?”乔霏吃惊地问。
“你在说些什么呀?”姚若心愣了愣,皱着眉头嗔道,“怎么想到这些里去了。”
在她们这些大小姐的心中,爱情就是可以永远地同自己喜欢的男子生活在一起,继续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金枝玉叶生活,根本不知道也无法想象“吃苦”二字怎么写。
何况在少女浪漫的芳心中也许可以忍受罗密欧朱丽叶双双殉情的结局,却受不了朱丽叶为了爱情蓬头垢面,生生被逼成一个黄脸婆的下场,这比死还让人恐惧。
“我之前在涵碧山庄时,我们镇上有这么一个妇人,脸色蜡黄浮肿,头发又干又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妇,手就如树皮一样粗糙不堪。可我堂哥说她之前可不是这样的,她原是个富家小姐也是个大美人,还是学过文化的,每回走过镇上都要引得不少人来回张望,她和个教书匠私奔到了镇上,将她带出来的首饰衣服都当了以维持家计,后来又生了几个孩子,这日子就更加入不敷出了,她不得已只好在家里养些鸡鸭,每日到街上卖点鸡蛋……”乔霏叹了口气不语。
“然后呢?”姚若心听得入神。
“后来她生第三个孩子时难产,家里穷请不起大夫,当晚便死了,她那丈夫嚎了几声,草草将她埋了,两个月后又娶了个新妇进门,她那孩子也唤新妇为娘,如今她坟上的草怕是长得有人高了吧。”乔霏的声音带着几分凄凉,“那新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妇人,长得不起眼,却很能干,烧火做饭利落极了,还会做些小活计补贴家用,那教书匠的日子竟也渐渐红火了起来,他逢人便夸赞这位新娶的太太能干,那位为了他不顾一切的美人小姐,估计已被他忘了吧。”
姚若心惨然不语,直直地看着自己白嫩的双手,无法想象这一双手怎么洗衣做饭,怎么变得与树皮一样苍老。
她们这些千金小姐太太们对自己都特别讲究,别说是手了,就算是脚都不能起一个茧子,她们平日在外穿着高跟鞋,回到家里穿的都是特别订做的柔软布鞋,每日都要丫头为自己修脚按摩,一想到双手双脚会变得如枯木树皮一般,姚若心就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若心姐,我倒不是故意说这事儿给你添堵,只是你说可以为爱抛弃一切,不知为何我便想到了那个女子。”乔霏连声道歉,“有的时候想想,贫贱夫妻百事哀,还真的是这个道理。”
“霏霏啊霏霏,你成日鼓吹着女子要反抗家庭的压迫,敢于争取自己的幸福,可却从没告诉我们原来出走之后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姚若心脸色很不好看,“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贫贱夫妻百事哀,不是封建的论调么?”
“我的好姐姐,我倒不是这个意思,什么恋爱婚姻我虽然不是很懂,可我总觉得有句话说的好,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与其依靠男子不如依靠自己,靠别人给幸福不如靠自己争幸福。我一直觉得女子自立自强可是要比为了追求真爱不顾一切要重要得多,封建包办婚姻固然可恨,追求真爱固然可贵,可无论是哪条路女子都是依附于男子,唯一的区别就是牢笼里的金丝雀和贫贱的黄脸婆,本质上都不会幸福。唯一幸福的路便是我们女子能自己养活自己,在这社会上争得一席之地,教任何人都不能看轻我们,唯有我们自强了,外人才不能小觑我们,无论是包办的婚姻,还是自由的恋爱,无论你爱的男子是贫贱,还是富贵,他们都会对我们多几分尊重。”乔霏拉着她的手轻声解释道。
“你向来是喜欢说大道理的,一开口便是这么长篇大论,不过说的倒有几分道理。”姚若心若有所思,“若是你方才说的那个富家小姐,自己也能谋个教职,想必日子不会那般难过,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了。”
“说的不错,若是她有自强之心,就算她后悔了,她还有最后一条退路,也不至于落得最坏的结局。”乔霏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