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旅行,一件有趣的事不可少,就是寻找那些土王的旧踪,在历史的烟尘里发现一点自己的头脑中还没有存入的人和事。
南印度的班加罗尔本就美得让新来者整日兴奋不已,而当你赞美当地的景致时,陪同却故意不以为然地说:“明天到迈索尔去,那才真叫美呢!”从班加罗尔出发,西南行150公里,便是过去的迈索尔土邦国,现在是一个小城。从公路上看开去,两边全是密密的椰林、油绿葱茂的菠萝蜜树和垂着黄鸭蛋似的芒果树,而车子则是在一条大榕树搭成的绿胡同里钻行,不时这浓绿的凉阴中又会闪出一团热辣辣的火焰,耀眼光明,教你在绿的沉醉中猛一惊醒。那是通体火红、不见绿叶的木棉树或火把树,行行重重,曲径通幽,更增加人的向往之情。
迈索尔到了,这是一片神秘的化外之地,土是一色的红壤,像一块无边的红地毯,而空阔中却玉立着一株一株的棕榈树,树下净无根草,树干通体洁白,拔地而起,到半空再展开她宽薄的枝叶。路边的房子,也都是红白两色,蓝天下绿树中如木偶小屋。这时一座洁白耀眼的城堡出现在天际,我一阵兴奋,驱车上前。原来这里还不是王宫,而是当年的英国总督府,现在做了旅游宾馆。这是一座两层楼的全大理石建筑,内外通体洁白,厚重雄浑。楼梯的扶手,宽得足可以躺下一个人。昔日的舞厅现在是大餐厅,玉栏雕栋,金碧辉煌。主人揭开一方地板,露出里面的弹簧机关,说装了这些东西,跳舞时,随着乐声的急缓,舞步的快慢,地板就砰砰然地颤抖,真是享受的极致了。当年总督夫人的房间如今已是客房,每晚收费4000卢比。房间大约200平方米,一英寸厚的地毯满铺过去,叠花压锦,吊灯是大理石的,真不知怎样雕成。澡盆也是老式样。一个长瓷盆,三边围着花玻璃屏风,马桶的踏脚和坐处有毛织厚垫。电话是瘦高细挑扁担式的老样子,通体镏金。总督的房间亦然,只是已改装过。我在楼上楼下走了一趟,恍如那些当年的英国贵族就在眼前,他们着燕尾服,打黑领结,如企鹅般挺胸腆肚。贵妇则袒胸露肩,长裙扫地,一会儿楼梯上飘上飘下,一会儿舞厅里吻手打躬。我才相信果然有这样豪华的场所来装下那些电影中常见的镜头。一楼大厅有一幅迈索尔24代土邦王画像,拄杖披衣大如真人,目光炯炯,透出一种英明聪慧之气,除了那一堆包头布外,倒也没有多少土味。
离总督府约5公里才是土王的王宫。总督府讲究大理石的纯白、线条的简洁,这里则追求金银的奢华、装饰的繁缛。王宫正面是一个前敞的二层大厅,约有排球场大,供商议大事、发布诏令和举行仪式之用。中间是王座,两边是大臣的席位,再两边墙上有窗格,是供王妃等女眷们躲在墙里窥看仪式之用,那时印度的妇女是不能随便露面的。厅下是广场,如现代大型体育场之广,是一般民众聚集之地,广场右侧有一寺,各种石雕神像叠床架屋地堆砌在墙头屋顶。厅的二层右侧是土王的起居室,内有意大利穿衣镜、比利时的银椅、捷克斯洛伐克的吊灯,而天花板则是缅甸柚木制成。右侧是土王与亲信大臣议事的小议事厅,正中是银大门,浮雕着许多宗教神像故事,唯王可以出入。与门相对是一个280公斤的纯金宝座,厅侧之门为象牙硬木嵌镶,象牙拼镶之处如随手描画般自如。硬木的深红与象牙的纯白相映相照,热烈与娴静共处一平面之中。这两扇门1934年曾送至美国芝加哥参加世界艺术博览,颇为轰动。正像中国古代艺术中,如秦始皇兵马俑、云冈石雕佛像、甘肃铜雕马踏飞燕、魏碑书法等许多艺术品,已成美的典范却不知其作者姓名一样。我在这两扇门前伫立良久,怅然肃然,向那不知名的艺术家默默致敬。环视厅内,那银门金座画有价,怎敌这无名艺人无价心,同时我也惊叹这一小土邦之王,辖地居民也不过我们国内一县之大,却有如此气派的王宫,真令人咋舌。
王宫最可看的是后宫,中有一天井式大厅,高如欧洲的圆顶教堂,数十根厅柱,全用生铁铸成。此宫始建于1800年,1887年毁于大火,后又从英国请工程师花了400万卢比重建,虽是封建式样,建筑材料却吸收了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文明。环中央大厅有一壁画长廊,共26幅,每幅约高2米,长3米,幅幅相连,画的是土王在宗教节日里举行游行的宏大场面。土王坐在一个由80公斤黄金制成的御辇内,这金辇又放在象背上,象背装饰得彩披拂地,流苏摇缀,两只雪白的牙上还箍了两对宽大的金圈,驾象人坐于辇前象颈上,土王在辇内英姿勃发,前后仪仗逶迤,万众山呼。前几天我在斋浦尔参观另一土王宫遗址时见过真正的象群,昔日王宫仪仗队的象现在正执行着驮游客上山的新使命。印度在1947年独立前全国有500个土邦王。英国人统治时期还承认这些土王的权力,到独立后政府便取消了他们的割据,赎买了他们的财产。迈索尔小邦国的土王共传了25代,最后一位王叫马哈拉加,到1974年才去世,他的儿子现在还是这个邦的议员。
中央厅的右侧辟有一个小陈列室,展览着这位末代土王的收藏物。最多的是兵器,各种各样的刀剑,有一把两百年前的古剑,薄而细长,可做缠腰之柔。一种中国兵刃中没有的匕首,形如《西游记》中二郎神的三尖两刃刀,但手把上又有小机关,刺中人后机关一开,两旁又炸出四个小刃,作用如现代子弹中的“炸子”。有一四指钢爪,套在手心里,不妨捏人一把,能致骨碎,属暗器一类。兵器室里面又有一室是王的猎物标本。看来这个末代土王在气数将尽之前纵情游猎,行踪遍及欧亚非各地,每有猎获就将其中硕大者制为标本,其意大约是记功扬威。封建君王巩固统治的主要手段便是一个字:杀。不杀人时就杀兽,总之要杀气常存。在中国史书中每朝都有皇帝行猎的记载,如有亲射得重大猎物者必恭录时、日、地点,以明圣上英武,现在沈阳故宫中还存有努尔哈赤某年亲猎得一头大熊的标本。我在这个土王的猎物室中漫步,如置身于天然森林,突然你眼前冲出一头猛虎,双爪前探,血口盆张。一转身,一头黑熊又人立而起,双掌正要搭在你肩上。眼前独角犀兽弓背疾驰,远处梅花鹿耸耳静立。我一仰头墙上伸出一头牦牛,两只大角如壮士双臂环抱,眼如铜铃。后退时不小心碰在一个齐人高的灯柱上,用手一摸,原来是一根象鼻,脚旁供人坐的一个圆凳却是一只象脚。
在迈索尔的25代土王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第二十四代王,刚才看到的英总督府门庭里那张画像就是他。24代王即位时邦内土地贫瘠,旱灾频频,他励精图治,兴修水利,筑成一历史上闻名的水坝。下午返回时我们曾驱车到坝上凭吊。坝高不可测,长约四五公里,坝外是一汪湖水,碧波浩渺,坝内绿树如烟,田连阡陌。我真不明白这小土王怎能有如此大的魄力,几乎是在平地上筑起这样长的大坝。车在坝上行驶约15分钟。我在国内还未见过这样的工程。一般建库造坝,尽量取河口狭窄之处,而这条坝则平地卧龙,一虹南北。坝取弓形结构,弓背向水,可加倍受力,十分科学。我们到坝下泄洪口处,激流喷涌而出,浪头常突然跃上渠岸,袭人一身清凉。渠首坝身上有花岗石碑,上刻明此坝是1929年到1937年修建,十多位工程师的名字都了然其上,并注明他们在此工作的日期,虽有的仅数月,亦不漏掉。比起创作那扇象牙门的艺人,工程师的待遇要好得多,可见第二十四代王的开明。坝旁的数顷土地已开辟成灯光花园,引水环绕其间,花圃成方成格。我们从渠首下来时,已是日暮时分,一会儿灯光齐明,坝上灯柱成一条长龙,花园中的音乐喷泉随乐声节奏的快慢或如礼花冲天,或如彩绸曼舞,且五颜六色变幻无穷。路边花中都因势因地置有多色灯光,园中心一条人工瀑布两叠而下,浩浩中流波光闪闪。虽是夜间,游客慕名而至,摩肩接踵,影影绰绰。夜风吹笑语花香,不辨天上人间。土王当年只知兴水利、修农田,未料今日又得旅游之利。灯光花园已成了印度招徕游客的一主要项目,坝头就有一座高级旅游饭店,难怪人们最不肯忘记这位二十四世土王呢。
许多旧迹往往是这样,不管当初修建者的目的如何,最终还是传给后人,作为国家、民族和全人类的财富,如我们现在游金字塔、长城、颐和园。一个人,不管自觉不自觉,只要他为世界留下一份有价值的文化遗产,便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