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上西藏是1992年。那次他坐的是汽车,在云雾中的青藏线上,炽烈的阳光打在他苍白的脸庞上,他在路上写了封长长的信寄给那个同样在年轻时候失去伴侣的友人:西藏干净的阳光可以洗去你的忧伤,从而让你甩掉过重的负担……
第三次上西藏是1999年,第四次上西藏是2003年。直到第五次上西藏的2006年5月,他选择了自驾车。与前四次进藏不同的是,他不再独自一个人,而是成了在一群白发人中略多几根黑发的引路人。他看上去精神充沛,十分健谈。他带着他们一行27人,从上海坐火车到成都,然后从成都自驾车打川藏线上路,途经二郎山、八宿、林芝、八一、巴河桥、米林、江孜、日喀则、定日,穿越茫茫雪域纵横的地理等高线,夜宿珠峰大本营,最后抵达金碧辉煌的拉萨。
他们一路行来,一路唱着一首首古老的西藏民歌,一路盖下一个个纪念地名的邮戳,一路报给家人一声声平安的电话,一路给自己摄下一幅幅雪山与花朵陪伴的倩影,无比愉悦,无不痛快,那一张张喜悦的表情仿若早已回到了童年。
他们当中有的是科研退休干部,有的是邻家小院的守门老人,还有下岗工人,他们平均年龄70有5,最大的83岁。其中,还有三对老夫妻。在他们环游西藏的人员名单下面写着这样几条注意事项:1。请随带个人相关证件(老年证、身份证、离休证、护照、边境证等)。2。带好各自的常用药品(西洋参、红景天、多种维生素等)。3。请带好生活必需品(秋衣、睡袋)、银行卡(农行、建行)手机、照相机、摄像机、胶卷、墨镜、防晒霜、一次性雨衣、手电筒、针线包等。4。妥善保管好个人的贵重物品。
其实,不仅是我一个人知道,在抵达西藏之前,他们已经骑自行车环游过不少名山大川。也许,许多人都知道,对于西藏这样一个让人欢喜让人忧的地方,他们不是要去征服,也不是去走马观花夺取风景的美丽,不是为搞艺术去补充生活,也不是为窥探新奇与神秘,可以毫无疑义地说他们是在挑战自己,他们只不过是为了战胜一次自己,即使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前进一小步,也可能创下人生迟暮的新高度。
……
如今,越来越多的人都去西藏,越来越多的人都有自己的西藏,越来越多的人结伴同行在西藏的路上。当热爱西藏成为一种宗教信仰的时候,谁又能想到,那个从年轻时开始一直到老都在不停闯进西藏的男人,他内心的西藏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宗教呢?
珠峰离拉萨究竟有多远(1)
你去过珠峰吗?
我知道身在拉萨的藏族人,多数是没有去过珠峰的。许多时候,他们无动于衷见到的珠峰只是通过电视画面、宣传广告牌、甚至于某个朋友从那里带回的一叠照片。
没有去过珠峰,也许并不等于他们不想去,或不愿去。在我看来,珠峰只可能属于更多西藏之外长途跋涉的行者。对于这样一座在世界上久负盛名的高峰,没有比朝圣更重要的事情,拉萨人是不会轻意涉足的,他们习惯了在圣地的阳光下像花朵那样慢慢微笑,那是一种亘古不变的朝圣。珠峰也许不具备他们朝圣的内涵和宗教的气质,因为她逃不过科技和考察的探视,因为她被世俗之光过分照明。要知道,拉萨人的朝圣从来都与征服无关,在隆达吹拂过的蓝天白云下,朝圣是他们一辈子抵达的过程。
这与那些测量珠峰和挑战珠峰的英雄们所要做的伟大事业毫无比较的意义。
在拉萨人的生活中,珠峰极少成为一种谈资。他们从不关心珠峰有多么神奇?多么雄伟?多少海拔?多少距离?他们宁肯对着一朵云冥想,也不愿去探寻珠峰的奥秘;他们宁肯对远方的客人唱一首浓烈的酒歌,也不愿望一眼珠峰的方向。长时间以来,他们似乎对那些外来者给珠峰贴上各种标签的行为很有意见——什么遥远?什么征服?什么向往?什么丈量,闭上眼睛统统走远去吧。
我在拉萨居住了十来年,像许多拉萨人一样,至今没有零距离接触珠峰。但我给大家讲过一些珠峰的故事。也许,刚刚去过珠峰的你会问,珠峰还有什么不一样的故事?
我想,从珠峰到拉萨的距离本身就蕴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引发我讲这个故事的起因,是一张明信片。准确地讲,是一张从珠峰大本营寄往我所在城市拉萨的一张明信片。当我站在满树黄叶飘零的胡杨下握着这张明信片的时候,突然忆起寄明信片的赵女士已回北京一月有余。赵女士是我一位北京朋友的姐姐,曾在西藏的夏秋之季游历了两月之久,末了,她还要独自去瞻仰珠峰。
那个阳光破碎的下午,我在拉萨八朗学对面的街道上,看见她头顶绛泥色藏帽,胸前挂着长镜头相机,一幅潇洒远行的样子,迅即嘱咐她一路小心,祝她一路平安。如今,望着这张姗姗迟来的明信片,脑海随即浮动种种疑问和惊喜:此明信片怎会在她离开西藏那么久之后,抵达我的窗前?珠峰到拉萨究竟有多远?她选择这样给我寄明信片一定有什么原因?
每次坐在写字间,抬头望着电脑音响上的这张明信片,这些问题就会用力地抓着我不放。莫非她最近又去过珠峰?我忍不住又一次取下它,再次端详明信片上有些模糊的邮迹。明信片的背面,盖有三枚邮戳,左边一枚红色的纪念邮戳,比右边两枚邮戳的比例大一倍,上面环行着藏汉两种文字——“纪念人类登顶珠峰成功50周年”,邮戳正中间是珠峰图案,此戳的日期是2006。10。03。10,西藏定日县。右边的两枚邮戳,其中一枚盖在空白处的,与左边的纪念戳日期同为西藏定日2006。10。03。10(大本营2)。就在此邮戳之上,一方中国邮政“防止大气污染”面值为60分的邮票上盖有“西藏定日 2006。11。14。21,(藏文两个)‘分’”这样的邮戳。显然,这是明信片发出的时间了。我猜想在“分”字后面应该还有一个字,至于那个字到底应该是什么,问了几个朋友,都说很难猜祥。有一个提出,可能是“分箱”。笑我多情的想了半天,当时可能是邮局工作人员在天气变化多端的珠峰脚下,盖邮戳的手有些发凉发抖没使上力劲儿吧,每每想到这当儿,我就会产生给他们送一双棉手套的强烈愿望,让他们温暖的手把每个邮戳都盖得清晰明确。很快,我将此问题转到了故乡一位爱好集邮的朋友那里,他果断的排除了“分箱”说法,取而代之的准确答案是“分拣”,这是分发邮件的一道科学程序。
明信片正面就是云雾迷茫的珠穆朗玛,云雾之上的珠峰看上去,尤为壮观,气势凌人,在午后的光线下,那些所向披靡的云雾正在落荒而逃。右上角盖的邮戳为“拉萨2006。11。20。18平信(出)4”。从正反两个邮戳的时间上计算,珠峰到拉萨,一张明信片在邮路上走了六天时间。
不久,我在msn上遇见了赵女士。除了对她寄我明信片的热情举动表示谢意之外,我还特别询问了她关于这张明信片的一些细节。她的解释并没有解除我的疑问,原以为这张明信片可能是在珠峰脚下遇到了冰雪无情的冻结,或是遇到了比冰雪更残酷的险情,没想到此明信片并非赵女士在珠峰时所寄,而是在她带着这张盖有特别纪念邮戳的明信片离开珠峰,离开定日回到拉萨时,托一位即将前往珠峰的陌生旅友所代寄。我不知道,当初赵女士为什么没有在珠峰时将此明信片一齐寄给我?是不是以为我久居拉萨,容易对珠峰产生疲劳的审美?是不是以为我经常可以在西藏的任何一个角落游走,一睹珠峰尊容的事情就可以免去?是不是感觉珠峰离拉萨不太遥远……我想,除了这些,我还能想到的就是,当时定日中转珠峰大本营的邮车即将出发,她是否正在提笔,可已来不及?
我猜了又想,想了又猜,这何尝不是绝版的珠峰呢?懂得集邮知识的朋友说,如果当日(2006。10。03。10)寄出这张明信片,那两个纪念戳其中任何一枚落在邮票上,这张明信片定会更具一定的纪念和收藏价值。
珠峰离拉萨究竟有多远(2)
或许,这里面还有别的什么让人难以想象的用意隐伏在里面。赵女士为何带着遗憾的美丽选择如此美丽的遗憾,我不得而知。也许,她压根就没想到这么多?只是我一厢情愿想得太多罢了!
从蓝色的地平线上无限延伸的西藏,人和人的距离好像隔得很远。我想,有些事情的答案永远不知道会比一时知道的状况好得多。至少,它还可以让你在守口如瓶的岁月中拥有猜详的种种可能,至少它还可以让你在敦厚的阳光下看见庞大沙漠怎样成为一粒沙子……至少我还可以在平静与浮躁的拉萨之夜,多生出一些想象——想象在珠峰距拉萨约730公里的道路上,邮车就像一只绿狐,跑过冬日的苍茫,通向阳光,通往春天——想象珠峰矗立在东径86°55′31″,北纬27°59′17″的地方,她容易吗?她孤独吗?她险恶吗?你知她的冷暖吗?
如果你知道她的一切,那么请不要去丈量她,不要去征服她,也不要去念想她,对于闻名遐迩的珠穆朗玛,对于这一尊无性别的自然之神,其实,我们都应该向拉萨人学习——在遗忘里,让她慢慢长高!
茫茫青藏,邮车在荒芜的邮路上行驶,犹如人类在孤寂的雪域大地上爬行,孤独和选择是你随时面临的两大课题。但我们不能回避今天这个现实意义的命题,记住,并且要牢牢地将它拴在你的记忆之门——
珠峰到拉萨究竟有多远?
用心测量,就是心和心的距离;用爱测量,则是自然与人的距离,用尺测量,就是仙境与红尘的距离。
藏刀(1)
离开多熊拉哨所回到拉萨不久,旅美女作家紫娟到西藏旅游找到了我。正好那几天我要到牧区采风,于是她便跟着我去了藏北。碰巧的是在那片草原上,我们结识了康巴汉子尼玛泽仁。他是那曲民间藏戏团一名年轻的作曲家。
尼玛泽仁身材高大,性情豪爽,长发飘飘,高高的鼻梁像是直接从东方著名雕塑大卫那里借来的,但他跳起舞来的奔放和敏捷又像是一只野牦牛。他的胸前佩戴了一枚精致的“擦擦”,一是一尊色彩鲜亮的释迦牟尼佛。在西藏,戴这种铜佛的人很容易给人留下仁慈的信徒印象,可当你猛然看见尼玛泽仁腰间佩戴的那把分量不轻的藏刀,便又会感觉他的霸气多于仁慈,像是武林高僧。
赛马节的那天,尼玛泽仁领着我和紫娟去草原上看赛马表演。我们在牧人的帐篷里席地而坐,尼玛泽仁递给我一碗青稞酒,看都不看我一眼,当场便一饮而尽。望着他来势凶猛的架势,从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