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离拉萨不太远的地方把我所见到的牧羊人的身世想得特别不平凡,尤其是在当雄这样的地方,在我没有见到这里的人之前,其实我早在歌中与他们相会过了,当雄的民歌流传甚广。老牧人脸上的沟壑和飘摇的胡须让我万般无奈地遥想起那一段忽忽悠悠的历史,我在心里默念:何处是你灵魂的故乡?
他终于忍不住朝着我跑过来了。这时,他已停止嘴边那一串自由式的口哨声。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仿佛握住了一把苍凉的阳光。他的胡须像是被阳光洗白的,一根一根的在我眼里无限透明。大地无言,历史的空气在两个史前男人的拳头里漫延。我听到阳光如他暴着粗筋推动雪山的胳膊上滴落的晶晶汗珠,我感觉我触到了雪山的心跳,阳光成了神的引力。
很快地,他放开我的手,双手合十,侧耳倾听,然后坐下来,双手托腮,阳光在他的胡须里如瀑般倒流,带着香草的味道从他指缝间跑开了。
一种惬意以光的速度透过掌心直达我心灵。我猜想老牧人看见我的心情复杂极了。他用眼睛的余光瞄了瞄念青唐古拉,阳光钻进他眯缝着的双眼,像一株金色的青稞。这幅景象越发让我想起生命的盐湖——那个村庄的子民披着雪的衣裳骑着牦牛通向阳光天国。我情随事迁地联想到前不久看到的一部外国电影——审判大会上传出一句让我念念不忘的经典旁白——因为阳光过于热烈,他杀死了他。当时,斜视我窗外的古城拉萨,毒药般的阳光恨不得打破我的玻璃窗,然后直奔我的小屋一刀刺了我……
握一把苍凉的阳光(2)
我想如果要让外界的人们彻底丢掉对西藏的膜拜,除非交响乐般的阳光不在西藏的空气里大喊大叫,这样,太虚中惟有空溟的雪,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庞大的西藏如果缺少了阳光的抚慰,我的想象力会不会终止在大雪纷飞的冬天,一个人像一条路一样慢慢凝固,直到迷失自己……到那时,人们热烈谈论西藏阳光的场面我将不再参与。那时,等着我去见证的可能会是一个村庄的名利和权力,还有藏族老百姓吃的盐。老牧人吹着口哨走了,他独自沿着白云的影子一路向西。大风吹在他的前面,我始终没看见他的羊。
除了蓝天、白云,我只听见他的心灵在歌唱——
光芒为父,
光线为母,
灰蒙与黑暗分别诞生。
你在我的转身里,
我在你的转身里。
西藏男人(1)
西藏的男人是山做的标本。
西藏的山是一种大手笔的山,看多了看久了,使人不知不觉中便产生出一种自卑渺小感。因为,此时看山的男人与西藏的血脉无关。
可以说,到过西藏或没有到过西藏的人,其印象中的西藏从来没有离开过对山的想象,尤其是像珠穆朗玛一样高的雪山。在绵延百万平方公里的雪域大地上,由东向西,自南往北处处都离不开山!在山的博物馆里生活的我,开门见山,关门见山,十几年来,梦里梦外一直都有山的陪伴。应该说,我多少看出了一些山的智慧。这样说的意思表明我很欣赏西藏男人的智慧。西藏女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一条舞动的长袖,而西藏男人让我记住的则是那一条赤裸裸的胳膊,用一句精辟的歇后语表达叫:露一手。无论春夏秋冬,那一根经受风霜日晒的胳膊都掉在外面。我总担心哪一天,他会像着火的棍棒将雪域四周白雪皑皑的群山烧成蓝色火焰,白色灰烬。
有一年冬天,在藏南谷地的土路上,一位英国游客愁眉不展地问一位从风雪中走来的西藏男人:你把胳膊放在外面,不冷吗?这个西藏男人没有停下脚步,只是面带微笑地看了一眼焦急中等待回答的老外,然后很诡秘的从口中丢出一句:你的脸也在外面,你冷不冷?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回答。我认为,这就是西藏男人最机灵最幽默最有力的回答。
如果说西藏女人是打酥油的好手,那么西藏男人则是喝茶的高手。他们可以放下所有的事情从早上九点喝到晚上深夜,甚至可以从茶中喝出自己的爱情。这是西藏之外的茶馆和茶客所不及的。在拉萨八廓街周围的甜茶馆里,进进出出的都是西藏男人,但西藏男人不一定都是拉萨本地人。据我所知,他们多数是从远方慢慢挺进拉萨这座藏传佛教圣城的外来客,但他们绝对属于西藏。在我打开西藏的众多页码中,看到最多的词汇便是远方。好像远方的远方,总是散落着一些遥遥远远的像石子一样的地名。但许多人说到的都是阿里、那曲、林芝、墨脱、山南、日喀则等地名……因为拉萨的遥远,这些地名常常只能跟随一些人影在路上滚动。滚滚朝圣路,最初或许只有一个或两个磕长头的男人,一步一磕,无比虔诚,当远方渐渐成为眼前的现实,拉萨逐渐在蒙尘的双眼里清醒的时候,磕长头的男人一拔,一群,似乎都是为了去赴一座城市的约会。
我看见过一个从比如到拉萨来的西藏男人。这里说的“比如”不是我们口头上常用来打比方用到的一个形容词,而是一个县的名字,在这个特殊的地域里它多了一种解析——藏语意为“母艳牛群”。我不知道这种解析的来历,也没到过比如,对我说起比如的人是一个在比如工作过几年的乡村教师。后来我在《西藏风土志》上看到地处那曲地区东部、唐古拉山和念青唐古拉山之间的比如县,属怒江上游流域。公元前4世纪,西藏古代12小邦之一的苏毗部落兴起,比如此时属于该部落。公元7世纪,松赞干布兼并苏毗,统一了西藏。比如归“苏毗茹”管辖,1732年归驻藏大臣直接管辖。辛亥革命爆发后,又归噶厦地方政府管辖。1941年,噶厦地方政府撤消霍尔基巧,设6个宗,比如正式成为一个宗,1959年9月下旬,比如县人民政府正式成立,隶属那曲地区管辖至今。县府驻比如雄。那个西藏男人出现的时候,我们正在欣赏唐卡。他在有点亮有点暗的八廓街的走廊里,向我显露他腼腆的笑容。我不知道他在远处打量我多久了,他的眼神里有某种远古的、动物般的信赖,他一边微笑着,一边用手去护卫他那件露出半边臂膀的绛红色藏袍。朋友见状,便指着他告诉我,那是我们比如的男人,他到拉萨已经两个多月了,他在甜茶馆里走火入魔般的爱上了一个从内地进来的女巫。
这时,我才发现,他打量的人不是我,而是在比如当过几年乡村教师的朋友。
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拉萨的甜茶馆和拉萨的寺庙有着同等的吸引力。因为,这里远离现代竞争。在这里坐着喝茶,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心头始终会浮起一缕时光悠悠的韵味。西藏男人无论在茶馆里坐多久,走上街头,看到的还是一样的行人,一样的经幡,一样的雪山,一样的太阳,我想他们的微笑在这里是可以长久的。
这时,我注意到了人丛中最惹眼,笑容最明朗的康巴汉子。他们三三两两挤在人堆里,头上的红头穗在强劲的阳光里特别扎眼。康巴汉子也是藏族,过去多数住在四川的马尔康一带,那里曾经是一个独立的省份,叫川康省。去年,夏秋之交,我去九寨旅过川康,那里的太阳没有拉萨的持久有力,因为草地的丰满吸光能量特别大,所以康巴汉子的脸膛虽然红润,但不像青藏高原上的西藏男人那样呈紫铜色,西藏尽管有大面积的湖泊,但风吹过后,皮肤依然干烈。依我乡下人的审美观来看,康巴汉子个头长得牛高马大,脸是有棱有角,轮廓分明匀称,就像电视里那群美国西部牛仔儿,他们腰里佩着镶嵌蓝宝石的藏刀,男子汉神态凛然自若,步子随意而执著,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