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帝都天启。
大胤圣王七年,为了对抗潜入天启并和辰月展开全面对抗的天罗山堂,辰月内部原本的武装力量——缇卫,随着辰月自身的膨胀,被扩充到史无前例的规模。一共七个卫所,达到了接近二千的人数。
而其中,有一个卫所的名声在天启街头巷尾最为响亮——缇卫第七卫。他们曾经为了寻找一群逆党,几近屠灭过宣威坊里的息氏一族。那一夜,交叠着的尸体流的血漫过了天启的青石板街道,整个息族大院变成了森罗地狱。从此以后七卫的名字就和那朵晋北蛇尾菊一起,成为了很多人的噩梦。
缇卫的七卫长,苏晋安,现在正端坐在马车上。他的头发随随便便地披散下来,头上没有戴冠。他的脸很平常,乍一看去就像天启大街上随手一抓一把的市井小民。不过他身上穿了一件黑色的轻袍,黑袍领口用银线精致地勾了一朵晋北最常见的蛇尾菊,只是花朵边缘多了一些狰狞的刺,像毒蛇的牙。他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左手握着一根乌金色的紫杉木长烟斗,烟雾在车内缭绕,他的双眼被淡淡的烟所遮蔽,像蒙上了一层纱。
阳光透过卷起的车帘照了进来,让他觉得心情很不错。今天是他三十五岁的寿辰,天启五大富商之一的朱五公子,亲自驾车前来邀请他去府上一叙。虽然他坚持自乘马车时候朱五公子脸上多少流露出了一些失望之色,他也并不在意。作为现今天启最炙手可热的几个人之一,苏晋安需要在意的人已经不多。
或许有一些,他们如蜘蛛一样藏身在黑暗,却又无处不在。
舒夜正坐在叶家楼的二楼吃面。
他面前那半碗阳春面因为搁的时间太长,已经不再冒着热气,所以他愈发懒得动一动筷子。
太阳已经挂在了叶家楼的偏东顶,临近正午的阳光晃得他有些刺目,他往里缩了缩身子,修长的手指无意地在象牙筷上缓缓移动着,手背上那道伤疤从袍袖里露出一角,他整了整衣袖,继续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那条街。
他看见荆六离正大大咧咧地坐在街道正中的邀月楼里。邀月楼虽然名字风雅,去的却大部分是一些街边劳作的苦力和小作坊的家主。曾经风光的邀月楼是在年前开张的,因为和官道离得偏远,再加上请的几个大厨徒有虚名,才开业没几个月就被那些高官和富贾们所遗弃,最终落得一个濒临倒闭的局面。幸好掌柜的顾家老三头脑活络,没有在一棵树上吊死,转头就开始做一些价廉的家常菜供应周边日益增多的苦力和小作坊,不几周竟起死回生,成为周遭小有名气的平价菜馆。坊内的苦力都乐得拿上几枚铜锱到这个桌凳门面算得上不错的地方,稍稍奢侈一下。虽然邀月楼的门庭早已因为人手上的欠缺破落得不成样子,但是对于那些终日在灰尘和汗水中搏命的苦力们来说,这里已经是最好的地方了。
荆六离是一身苦力打扮,脖子上披着一条已经有些发黄的白毛巾,敞开的破布袍里露出古铜色宽厚的胸膛,上边斑驳着各式各样的伤痕。他正在大碗大碗地喝酒,不时用那块毛巾擦拭一下满头的汗水。舒夜知道他的左手其实紧紧地扣着一枚三寸长钉,当苏晋安的马车车轮碾过第四十七块青砖的时候,这根三寸长的长钉将会打在拉车的马臀上。
邀月楼的正门还保持着初建之时的豪气和规模,宽阔的白玉石阶因为久未打理早已破落不堪,和门口两只缺耳石麒麟相映成趣。宽敞的飞檐现在成了街道上乞丐们的最爱,正午的阳光下,这里是最美好的小憩之地。三米见方的地方,挤了六七个人,顾家掌柜在最初曾经轰过几次,但是一转眼那些满身污垢的乞丐们又迅速地占领回自己的地盘。当年濒临破产的顾家没有多余的人力专门照顾这些赖鬼们,也就索性不管不问起来。倒是后来接手的顾老三发现这些乞丐其实腰包里颇有些钱财,常使人过来贩卖些劣酒旧菜,反倒多了一项生钱的营生。
今天这块“福地”里依旧挤了六七个人,都是一身污垢,头发杂乱地披散着,这些在大街上游荡跪坐了半日的乞丐们,都挤在这里躲避正午的阳光。
舒夜还是一眼就看见了边二,他整个人蜷在石麒麟的一角,头发像腌过的咸鱼一般油腻可怖,身边是一个破败的包袱和瓷碗。舒夜知道,他那把用得最好的淳国弯刀藏在了那个满是补丁的包袱里,像一条静静等待着噬血的毒蛇。当边大的马车隔断整个车队的时候,他和那柄鬼魅般的弯刀将会是那些缇卫的梦魇。
荆六离惊马,龙泽杀原子澈,边大驾车冲队,边二阻杀缇卫,苏小钏狙杀苏晋安,舒夜和安乐接应。
他们七人对这套动作已经演习了无数遍,对于将要做的每一个动作的时机、角度都已经像对自己的掌纹一般熟悉。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阳光的角度,风的变化,路人的惊惶,他们都已经计算在内。这次行动天衣无缝,万无一失。
他们现在唯一要等的就是苏晋安来。
他一来就得死。
“紫琳花,刚摘的紫琳花,三个铜锱一束,便宜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街头响起,转进来一个穿着红衣的卖花姑娘,半长的衣袖下露出两截莹白的手臂,微微收束的上衣凸现了她姣好的身段,两根油光发亮的麻花辫随着她的跳跃一下一下地摆动。
这是安乐和他们约定的暗号,说明整个计划唯一可能的变数——苏晋安的车队没有走这条路——都已经消失了。既然苏晋安来了,那么他就已经必死无疑。
舒夜在桌上投下了几枚铜锱,快步走下了叶家楼,宽大的衣袖被带起,隐隐卷起一阵清风。
“这位爷,您的马已经喂好了,下次再来叶家楼啊。”楼下的马倌满脸堆笑地递过了马缰,半个对时的照料得到的回报竟是一枚银毫。出手阔绰的少爷没有人不喜欢,马倌巴不得这个面容清秀的白衣公子多来照顾几次。
舒夜从他手里接过马缰,抚了抚黑骊的鬃毛,回首对马倌微微一笑:“叶家楼的面不错,我一定会回来再多尝几次的。”语毕他翻身上马,马倌捏着银毫,看着那个骑在黑马上的白衣身影缓缓地远去了。
街角缓缓转进的一个车队,光侍卫就有十数人,两辆并行的马车都是宽十二尺,长十八尺的大车,几乎占去了三分之二的街道宽度。
整个车队的前面是四个黑衣的侍卫,其中一人黑盔黑甲,四人的背上都是一朵银色的晋北蛇尾菊,狰狞的刺和他们身上配的黑鞘长刀一起,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左首的一辆车,拉车的是两匹黑色的夜北梀马,整辆车被黑色的厚锦遮盖,只在四边用银色绣上了星辰和月的标志。车帘被卷起了半边,但是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右首的那辆车和左首的黑色马车行成鲜明的对比,拉车的是两匹白马,四蹄却是漆黑如墨,马上的鞍鞯都用精致的五彩丝线交织缠绕,周边还镶嵌了一圈硕大的红色雷眼石。整辆车用金色和玫瑰红的绸缎覆盖,车檐的四角上还挂了玉制的风铃,铃铛下缀着细小的珍珠,走起来清脆地响。拉车的人虽然只是简单的短衣打扮,但是衣服都是上好的紫色鞣锦所制,是大户人家的下人最上乘的布料。
这个车夫头上戴着一个斗笠,仿佛害怕阳光一般时不时地腾出一只手,调整一下斗笠的角度,几缕锐利的额发从斗笠边缘不安分地刺突出来。他精瘦的身躯佝偻着,手臂却是结实的线条。他继续低声地呵斥着那两匹华贵的白马。皮鞭噼啪作响,在它们身上轻轻抽出淡红色的鞭痕。
“朱贵,你轻一些,这两匹可是宛州买来的青阳乌蹄白,不是你家的那些驴子,莫要打坏了。”车中隐隐传来不悦的呵斥声。
“晓得了。”车夫讪讪地答了一句,摸了摸脸上的疤痕。他线条分明的一张脸,被一条长长的伤疤横贯,分成诡异的两半,这也是他常年喜欢戴着斗笠的原因。
朱五公子志得意满地坐在车里,他知道这个朱贵训得一手好马,工钱要得也少,简直就是一个大便宜。朱五公子最喜欢占的就是便宜,虽然他已经是天启五富之一,但是他依旧认为对于这些下人来说,能少付一些总是好的。金铢和财宝,自然是自己的越多越好。如果他知道这个朱贵,连续三十日,吃着马料一般的糙米,拿着每月半个银毫的工钱,只是为了今天的这一场刺杀的话,他一定会希望给他每个月一万枚金铢,只求他离自己越远越好。
这个精瘦的朱贵,在山堂的本部有自己的一个名字——龙泽。龙泽的名字一直在山堂中很显眼,不仅仅是因为他出身于上三家的龙家,更因为他每年任务的完成度和难度,也很少有人能出其右,他一身体术出神入化,在山堂的卷宗里,关于他所有行动中的描述和评价,最常见的一句话就是:一击而中,全身而退。
而他现在一边赶车,在斗笠下锐利的双眼却几乎没有离开过一个人。
那个人身材健硕,走路的时候步子很稳,他的剑也很稳,七卫原子澈的名号一直很响亮。如果说苏晋安是黑夜下的一匹独狼,那他就是这头独狼最锋锐的爪牙。
龙泽不知道自己面对面地和原子澈拔剑生死,会有多少胜算。不过他知道,只要任何人背对着自己,六尺内就算是姬武神他也有信心一击斩杀。而现在原子澈背颈的大动脉离龙泽只有五尺三寸,而车队再走四十一步,整个计划就要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