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三,天启,缇卫第七卫所。
苏晋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边,屋子里没有点灯,烟锅里的火苗一闪一灭,一片漆黑里只能在闪烁中依稀看见一些缥缈的烟。
许久以后,他的拇指覆上烟锅的紫金镏口,在黑暗中默默起身,大踏步地推开房门。
门外是第七卫所宽敞的内院,然而现在却少有地显得有些拥挤。
内院里坐着一个黑色的整齐方阵,一排十人,一共十排。每个人都是黑衣黑甲,腰侧挂着黑鞘的制式长刀。每隔两人的左手边都放着一个灯笼,昏黄的光照在这一百个男人的脸上,每个人的双眼都冷冽如刀。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苏晋安走出房门,整个院子里一片寂静。
苏晋安微微点了点头,走到台阶边上,磕了磕烟锅里已经燃尽的烟丝。然后把细长的紫木烟杆别在腰侧。
他直起身,身上黑色的披肩在夜风中微微起伏,露出里面深褐色的牛皮轻甲。他轻轻拍了拍手,掌声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出动。”苏晋安简短干脆地说。
坐在地上的黑甲缇卫们迅速整齐地起身,身上的长刀微微磕碰在铁甲上,发出一阵轻响。这些声音很快被低沉迅疾的脚步声取代,百人的方阵变成了一条闪光的黑色长蛇,迅速有力地从七卫所的大门滑出,没入天启沉沉的夜里。
苏晋安默默地注视着这些强壮坚毅的男人带着灯笼和长刀从自己的身边鱼贯而出,灯笼的光走马似的在他冷毅的脸上闪过,照亮了他领口上银色的蛇尾菊,那些锐利的刺在黑夜里闪烁了一下,然后随着七卫森严的队伍消失了。
大胤圣王十四年五月,是天启最炎热的季节刚刚开始,而这座城市的最热闹的夜晚,也来到了。
在天启流水坊里,明淮楼可谓是附近的富家子弟最喜欢的地方,楼里那些有名的歌姬甚至会吸引很多外坊的公子到此一聚。只要一入夜,整座明淮楼就开始挤满熙熙攘攘的人流。
舒夜慢慢地踏上明淮楼的木楼梯,腰侧的刀鞘随着他的迈步轻敲着他的腿侧。他抬头看见一个喝醉的男人懒散地倚靠在楼梯口的雕花木栏杆上,身上原本华贵的绸缎被酒渍和油污弄花了,软趴趴地贴在他满是肥油的身体上。舒夜一步一步地拾阶而上,眼睛却几乎没有从那个醉汉的脸上移开。那醉汉仿佛没有注意,自顾自地哼着宛州的小调,还不时对着楼下大堂里的几个歌姬吹着口哨。直到舒夜几乎要走到二楼的时候,醉汉才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那双原本酒意蒙眬的眼睛突然闪过一道光。
暗哨比平时还要谨慎。舒夜几乎不为人察觉地轻轻点了点头,右手捻了捻耳垂,然后目不斜视地和那个酒客擦身而过。身后的宛州小调再次响起,透着一丝慵懒。
明淮楼的二楼一侧是鎏金的红木栅栏,另一侧则摆放了几个天启常见的彩釉瓷器,曲折狭长的过道的最远端,隐隐传来喧笑声。舒夜走到门边,轻轻叩了叩那扇樘木门。三长两短。
然后他听到里面的声响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就有人在里面轻轻地挪动门闩,厚重的樘木门微微开了一条缝。
“是舒夜。”门后的人说了一声,声音浑厚低沉。
龙冲来了啊。舒夜笑了笑,然后看见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开门的龙冲一头短发,比舒夜高出几个头的魁梧身形堵住了整扇门。他低着头避免撞到屋顶,憨厚的脸上带笑,侧身让舒夜通过,附身在舒夜耳边低语:“三公子已经等你很久了。”
“路上有些耽搁了。”舒夜抱歉地回应。
原本挺大的雅间因为复杂的装饰显得有些狭小,里面坐着一群服饰各异的男人,此刻正端坐在一起喝酒听琴。
弹琴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跪坐在一方紫色的织花流苏厚毯上,墨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和她宽大的锦缎绣袍一起铺在膝下米色的厚毯上。她的双目晶亮,看起来像一个小孩,只是脸上画了浓妆,脸色白皙如雪,唇色鲜红得像血。
“这是楚卫的《后清》吧,想不到三公子也喜欢听琴。”舒夜淡金色的眸子里浮起一丝浅笑。
“偶尔放松一下也不错,而且小昭的琴弹得很好。”被唤做三公子的那个年轻人穿着一身黑色轻袍坐在正首,脸庞俊美却透着些冷峻。他说话时候对着弹琴的女人点了点头,对方羞涩地笑了笑,琴声转了个调,愈加地轻柔缠绵起来。
三公子转过头,示意舒夜坐在他的左手边预留的空位上:“一路还顺利么?”
“劳烦三公子挂心了,”舒夜对着三公子抱了抱拳,坐到了为他预留的空位上,整了整白袍,“最近那些缇卫似乎要有大动作。各路的调动有些频繁,四卫的人马更是和羽林天军日日操演,估计是各诸侯国开始给帝都施加压力了。”
“恩,这些消息各路的线报也有所耳闻,最后的对决也许很快就要到了。”三公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次召集你们前来也是为了这件事。”
“三公子,有些事情,让外人听到不太好吧。”三公子右手边一个一袭墨绿色短衣的男人抿了口手里的酒,他的脸色惨白,双眉短而凌厉。现在面无表情,反而显得有些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