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边说边走,穿过杏林,前方出现个小谷,谷中矗立着几进瓦房,中有两个仆妇,正在备饭。
大家方才就座,便听有人朗声道:“吴大夫在么?”吴常青皱了皱眉,道:“释夫人么?”话音方落,便见那白发老抠穿林而入,云袖一拂,便至堂中。吴常青笑道:“没赶上么?”老妪叹道:“他脚程太快,我让海雨远远随着,以免失了踪迹。”
她转头目视花晓霜与梁萧,笑道:“老身凌水月,敢问二位如何称呼?”晓霜报上名。凌水月面露喜色:“可巧了,你是霜君的女儿么?”晓霜奇道:“您认得我妈?”凌水月笑道:“我姓凌,你妈妈也姓凌,你说我认不认得?”
晓霜愣了愣,忽地想起一事,喜道:“您……您是妈妈的姑姑,姑婆婆!”凌水月心中欢喜,应了声,将她揽人怀里,两手一比,笑道:“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见过你,一晃十多年,小娃娃都成大姑娘啦!”晓霜抿嘴笑道:“妈妈常念着您呢!”凌水月略一默然,叹道:“这些年只顾照顾子孙,唉,都与亲戚们生分了!”
她又问起晓霜父母近况,晓霜略一迟疑,说道:“都还好了!”凌水月又问:“你奶奶还好么,爷爷回来没有?”
花晓霜诧道:“我爷爷……不早就仙逝了?”凌水月一愣,点头道:“不错,他死得好!”花晓霜心道:“姑婆婆怎么这样说话?”但她脾性温婉宽和,虽有不悦,却不放在心上。
梁萧却知凌水月的意思,忖道:“花无媸必是恨公羊羽人骨,故而说他死了,可见亲密如夫妻,也免不得仇怨,倒是爹爹妈妈甚为要好。可想起来,都是爹肚量大,百般容让,妈的脾气虽大,但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人每闹过别扭,反而更为要好些。”他想起父母,不胜惆怅。
凌水月心中还有许多疑惑,一时问之不尽,便暂且搁下,向梁萧作揖道:“这位小哥敢问尊姓大名?”
梁萧还礼说了。凌水月见他衣衫虽陋,但气度潇洒,生平罕见,不由忖道:“这人年纪轻轻,却能与天风斗个难解难分,令人难以置信。不料我久在海外,中原竟有如许人物!”当下笑问道:“敢问梁小哥为何与外子动手?”
梁萧道:“你是他的夫人?他真是释天风么?”凌水月道:“不错,外子正是释天风,我与我儿释海雨此来中原,正为寻他回去。”
梁萧点了点头,将如何遇上释天风,如何引他来此治病的经过说了,但有关自己大战钱塘,颠沛流离之事,都略过不提。
凌水月听得这番话,想像丈夫失魂落魄,流落江湖,一定吃苦不少。她夫妻情重,一时越想越悲,落下泪来。花晓霜取出手绢,为她拭泪道:“姑婆婆,您别担心,我给释公公探过脉,脉象如常。师父也说了,释公公并无疾病。”凌水月心头稍安,望着吴常青,目有征询之意。
吴常青捻着短须,沉吟道:“我看过他眼神,心智失常者,眼神与常人决然不同,他却并无异样。”梁萧道:“或许是健忘之症。”吴常青摇头道:“所谓健忘症,指的是劳心太甚,昼夜忘寝,以致心气不足,精神枯败,血行难以人脑,故而举止痴呆,丢三忘四。释老头满脸红光,血气充盈,再说他粗头粗脑,哪会有这种高雅毛病,他奶奶的……”他想起被释天风当球踢了一回,不由横眉竖眼,怒火陡生。
凌水月心想:“连恶华佗也看不出病因,这可如何是好?”正自黯然,却听梁萧道:“如此说,我却有个想法。”吴常青斜眼睨他,满脸不屑。梁萧被他一睨,但觉在这医国圣手面前班门弄斧,大为不妥,正踌躇难言。花晓霜却笑道:“萧哥哥有甚想法,说来听听!”
梁萧心头方定,道:“依我看来,释前辈是故意将往事忘了!”众人一愣,吴常青怒道:“哪有这种道理,放屁,放狗屁!”
梁萧道:“虽听来荒诞,但以前我算题之时,除了算术心中别无其他,解到精妙处,便是吃喝拉撒也忘了,后来练武练到入神,同样将算术忘了,若一人过于专注某事,往往会将其他事情丢在脑后。”吴常青一愣,忖道:“这话也非全无道理,以前我学习医术,也有如此经历。”
凌水月眉头一蹙,道:“听梁小哥这么一说,我却想起来了。老头子确是说过,要将以前所学的武功统统忘掉,难不成,他将武功忘了,也将其他的事忘了么?”梁萧摇头笑道:“我却也听他说:‘什么都可能忘,独独老婆不能忘的。’他见你便逃,可见他还记得你。”凌水月一愣,眉间喜色透出,暗忖道:“不枉我寻他一场,这死老头还算有点良心。”
梁萧又道:“他还说,你见了他,定要捉他回去,一旦回去,便不能与人打架了。”凌水月听得梁萧之言,怔怔半晌,叹道:“我有些明白了。”向梁萧拱手道,“小哥善待外子,又送他前来就医,大恩大德,灵鳌岛上下没齿不忘。”梁萧摆手道:“哪里话?他武功太高,我被他缠得脱不了身,我带他来,算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凌水月见他不肯居功,更生好感,心道:“这人年纪小,气派却大!”
忽听吴常青道:“你究竟明白什么,别跟我卖关子。”凌水月叹道:“这该从三十七年前说起。”吴常青道:“三十七年前?他该是初来中原,你俩还没成双入对吧。”凌水月面皮微红,白了他一眼,道:“你说他就说他,不要拉扯我进来。”吴常青嘿笑不语。
凌水月叹道:“灵鳌岛历代岛主俱都嗜武,千方百计搜罗天下武功,绘成图谱,藏于岛内,传至外子,已是第十二代。非我夸奖自家人,外子天生聪颖,堪称灵鳌岛不出世的奇才,无论何种武功,一学便会,一会便精。他十七岁之时,已成前代不及之功,将岛内所藏武功尽数学会,自号‘东海一尊,灵鳌武库’,将东海四十九岛高手奇土一一压倒,犹不知足,扬帆过海,踏入中土,欲凭一己之力,压服天下英雄。”
梁萧赞道:“好大气魄。”凌水月摇头道:“气魄虽大,却是自不量力。最初,他一路西进,未逢敌手,更兼结交宵小,被从旁鼓噪。外子年少识浅,自然越发骄横。这一月,他击败少林高僧,辗转到了西安府,听说当地有个中州大侠,一口剑使得出神人化,号称中州无敌。外子正值不可一世的时候,听得这‘无敌’二字,顿时大动意气,找上门去。谁知那位大侠年事已高,深悔往日任侠横行,杀孽深重,潜心礼佛,一切俗事均由两个儿子打理。那二人早听得外子名声,见他上门便以礼相待,声称其父封刀洗手,不再与人打斗。外子哪里听得入耳,便道:‘他不动手,你们动手。’也不容人多说,当即便将两人双手折断,道:‘你老子再不出来,我便折你们两条腿。’他那时少年心性,手段狠辣,言出必行,见中州大侠仍不出手,便将二人双腿也折了……”
梁萧听到这里,不由面皮一热,心道:“少年心性,手段狠辣,言出必行,却不也是在说我么?”他想着叹了口气,凌水月听他叹气,只当他感叹丈夫不该如此,也叹息一声,方道:“再说外子见那中州大侠仍不露面,不由毒念大起,扬言要放火烧屋,此言出口,到底将那老人逼了出来。外子见猎心喜,方要动手,忽听身后有人道;‘本来无一物,化尽天下缘’,声若洪钟,震得屋瓦皆响。外子听得心惊,回头看去,却是个高大异常的年轻和尚,拿着一个葫芦,撑了一根黑黝黝的棒子。”
梁萧听得此处,不禁笑道:“可巧,九如到了么?”凌水月讶然道:“不错,来的正是九如禅师,足下如何知道?”
吴常青睨着梁萧道:“你见过老秃驴么?”梁萧笑道:“不但见过,还一起喝过酒,吃过狗肉。”吴常青怒道:“这秃驴就会教坏小孩子。”晓霜笑道:“萧哥哥可不是小孩子。”吴常青冷笑道:“你自然想他快快长大,好……”晓霜急忙捂住他肥嘟嘟的嘴巴,面红耳赤,嗔道:“师父!”吴常青哼了一声,住口不言。
凌水月望了望梁萧,又望望晓霜,心中恍然,抿嘴微笑,续道:“那九如露了神通,镇住众人,便走进堂中,向中州大侠化缘。老人一心向佛从善,虽是这等时候,也不肯推辞,叫人拿来素食米面。谁想九如却道:‘和尚生来不大吃素,施主若有酒肉,施舍一些却是好的。”’梁萧心道:“若是吃素,就不是九如了。”
却听凌水月续道:“中州大侠听得这荒诞言语,好不吃惊,外子被他打岔,甚不耐烦,伸手扳他肩膀,想叫他让开。却不料九如头也不回,左肩一沉一抬,竟将外子带了个趔趄。外子横行中土,几无敌手,哪知此时此刻,竟挡不住和尚铁肩一抬,惊骇之情,那是可想而知,正欲大打出手,忽听那九如和尚道:‘不忙,待我喝了酒再来!’外子不肯,立马要称他斤两,九如笑道:‘我一分酒一分气力,如今身上气力不足半分,你既然叫什么‘就地一蹲,脱掉内裤’,该也不会占和尚便宜!”’凌水月说到这里,不禁失笑。
晓霜奇道:“什么叫‘就地一蹲,脱掉内裤’?”梁萧忍住笑道:“释岛主不是号称‘东海一尊,灵鳌武库’么?”晓霜仍是不解,梁萧正要说透。却听凌水月道:“这是和尚骂人的话,晓霜你女孩儿家,就不要多问啦!唉,当时外子听了这话,不免心中惊疑,但他素来自负,也不再多说,放和尚喝酒。那中州大侠久经世面,看出和尚意在架梁。他见外子显露功夫,已知不敌,有此帮手,大为心喜,立即招呼家人拿来牛肉美酒。九如也不客气,当着众人吃喝,喝了约摸三十斤酒,才打个饱嗝,叹息道:‘和尚喝酒吃肉,亵渎佛祖,大大不该。’众人见他吃饱喝足,方才发此议论,都觉哭笑不得。却见九如愁眉苦脸,又对中州大侠道:‘我心中有愧,惟有一死了之,要在你这里就地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