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朔风过后,大同府衙的青瓦上凝满白霜,檐边悬下细短的冰凌。
前衙角门开启,两辆结实的黑毡马车驶了进来,停在二门庭院中一辆囚车的侧方。元叔引着程大夫等人从内院方向走出,遥遥看见萧平旌坐在厢房廊下,忙将几个人证交给亲卫陪伴,自己赶了过去,笑着施礼问候:“二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萧平旌闷闷地哼了一声。
元叔哪能不知道他的脾气,笑眯眯地安抚道:“别生气了。老王爷只是觉得,陛下从京城派来的特使必是文臣,一路行动缓慢不说,也不可能带太多人手,你就是等到他来,最终也还是要从邻近地方州府借调兵马,万一运气不好……”
父亲担心的是什么,其实萧平旌一想就明白。这桩案子如果只有张庆庾一个地方官员涉入尚属不难,如果不是,那么邻近大同府周边的,合谋概率自然高些。既然一时判断不准,那么还不如干脆远远地从齐州调人过来,完全杜绝这个可能。
道理虽然全都懂,可这种依旧要靠父王来善后的感觉,还是不免让他有些沮丧。
“我前脚刚走,父王后脚就在盘算了吧?”萧平旌瞥了元叔一眼,问道。
元叔呵呵笑道:“哪能呢?老王爷绝对相信二公子能把事情办好,平时根本没怎么多想。只是回京途中刚好经过齐州,善柳营的这位纪将军依制前来请安。他品级够高,治军也不错,连世子爷都曾听人夸过他办事仔细,堪称名将。王爷一想,这不正好合适派过来给二公子您搭把手吗?所以顺便就安排了。”
正说到这里,府衙大门被打开,纪琛恰好带着一队亲兵从外头回来,神色疲惫,眼下一圈暗青,但周身上下的刚硬气息依然未减,步伐仍旧有力。
善柳营驻扎的齐州位于甘南五州之外,并不直属长林麾下。纪琛平时少有机会见到老王爷,对派给自己的这个差使丝毫不敢怠慢,一路上快马加鞭的,倒比元叔还要心急。昨日险险抢在紧要关头赶到,拿下嫌犯,护住了人证,本该松一口气,结果听说走脱的那个人竟是琅琊榜上排名第五的高手,心里顿时又有些着急,率领手下在大同府城中整整搜查了一夜。
迎上前招呼的萧平旌一见他深锁的眉头,便知结果必不如意,抱拳行了一礼,安慰道:“像段桐舟这样顶尖的人物,哪能让咱们轻易抓到。倒是有劳纪将军这么辛苦。”
纪琛急忙回礼,谦辞道:“二公子客气了。这些人竟敢断我前线补给,所行之事何等卑劣!我也是为军之人,能受老王爷之托略尽心力,那是末将的荣幸。”
这时张庆庾被数名长林亲兵押着,也从内院被拉了出来,塞进了囚车。他此时已被剥下官服,换了一身棉布衣,头发垂乱,靠在囚车木栅上低头不语。
纪琛朝那边看了几眼,感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样的事情,肯定不是他自己一时意动想起来的,京城幕后黑手是谁,他有说过吗?”
萧平旌摇了摇头,“自从差点被人灭口,他就没怎么说过话。”
元叔冷冷哼了一声,道:“他现在不开口也没关系,只要咱们安然入京,大理寺自然知道该怎么让他说话。”
话虽如此,但在场的三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一批人证物证真想确保安然入京,肯定不像说起来这么简单。纪琛自认身负王命,应该担当主责,表现得又比其他人更要紧张几分,出发之前的所有准备都要亲自参与,萧平旌反而因此闲了下来。
元叔寻了个空隙,给林奚捎了黎老堂主的口信,说是金陵有事需要她过去处置,命她随行进京。林奚不好直接违逆师命,再加上程大夫几个人受了不小的惊吓,全都巴望一路上能有她相陪,想了想也就没有反对,默然听从。
云大娘得知她也要去金陵后,忙来忙去地帮着收拾行李,好几次想要开口说什么,临了又给咽了回去。林奚看出异样,私下询问了两次,她方才不好意思地道:“早听说帝京繁华,从来没那个福气见过……我看姑娘身边也没人伺候……”
林奚并非闺阁弱女,即便出远门也是独来独往,并不需要谁跟着服侍。但见云大娘一脸期盼的样子,却也不忍让她失望,跟霍掌柜打了招呼,将她带在了身边。
大约两天的安排筹备之后,纪琛终于下令起程进京。
整个队伍最重要的核心,便是张庆庾所乘的囚车和人证所坐的两辆马车。元叔这次带来了约六十名长林嫡系,亲自守卫在侧,善柳营四百精锐编为长茧状队形,更是护持得密不透风。
大同府的城门在后方渐远渐淡,萧元启回首遥望,心头不由自主一阵恍惚。第一次拔剑杀人,第一次感觉到人血溅在脸上的温度,于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可以轻松应对的事情。直到现在,他的手指还忍不住时时微颤,夜里也惊梦难眠。
马蹄声响,萧平旌纵马从他身旁奔过,自队伍末端疾驰至最前方,掠看全局。多日的忙碌和压力似乎对他没有影响,整个人依然神采奕奕。
萧元启突然对自己的软弱感到十分羞愧。
这位比他还要小一岁多的堂弟,时常被长林王斥责为不思上进,却已经随父兄上过两次战场。更不用说他那位向来被称为皇家子弟楷模,十六岁便能独当一面的兄长。
羡慕之余,又有些心酸。如果自己不是生而无父,如果自幼也能得名师教导,他是否同样有机会熠熠生辉,即使在御座金阶前也敢肆意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