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时垂下眼帘,眸色不知是悲是喜,发了一阵呆,突然摇头,“不,朕不歇息。拿外袍来,朕现在就要回宫。”
和这位念念想要回到宫城的少年一样,此时此刻的萧元启也正拖着他的长剑,仰首立于宫城帝苑的最中心,准备完成他最后的挣扎。
承乾殿中途被打断的那场禅位大典,曾是他一生荣耀的顶点。那种夙愿终于达成的感觉,那种掌控天下再不必屈从于任何人的感觉,只需略一回想便能让他的血液重新沸腾。眼望前方巍峨高耸的迎凤宫楼,萧元启的情绪由沮丧绝望转为斗志昂扬,眸中充满了滚烫的狂热。城楼上退下的羽林及巡防官兵被他收拢了数千,再加上原先驻守宫城的兵力,猛一看上去声势依然不弱,将承乾宫门守得密不透风。
忙乱了一阵之后,他脑中的疯狂和炽烈稍稍转褪,突然间又想起了自己曾下令带过来的荀飞盏,正想派人沿途去找,便看到狄明单人独骑奔进了朱雀前门。
“怎么就你一个人?不是让你带上荀飞盏,跟我一起来这里迎战萧平旌的吗?”
狄明跳下马,将缰绳随手一扔,直直走向他,扬声问道:“荀飞盏跟我说,你在开战之前便与东海早有勾结,这是不是真的?”
萧元启对于这句质问显然已经毫不在意,嘲弄地仰头大笑,斜睨了他一眼,“已经到了这种时候,狄将军何必还问这个?我告诉你,这天下的事情,归结起来都只是‘成王败寇’四个字罢了!本王今日若是功成,本王若是能立于天下之巅,就没有人会在乎我以前做过的任何事……”
“当然有人在乎!至少我还在乎!”
狄明怒吼了一声,只觉遍体生寒,心凉如雪。
天空中不知不觉开始飘落小雨,后方冲杀声起,血腥气愈来愈浓,裹着雨丝潮意,持久不散。何成仓皇退了进来,高声叫道:“王爷,守不住……承乾门根本守不住啊!”
萧元启漠然地挑了挑眉,既不回应他,也不再理会狄明,手拖长剑,转身向宫内走去。何成无所适从,犹豫了一下跟在后面。狄明则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地呆站在原地。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在转瞬之间,承乾宫门被轰然撞开,潮水般的勤王兵士涌了进来,有些前去追击败退的散兵,有些手执长枪围向了狄明。
层层枪刃逼近眼前,他仰首深吸了最后一口血腥的空气,足下突然用力,跃至半空挥剑劈下,却又在众兵士长枪刺出的同时,主动松开了手指,让自己的身体与剑锋一起,重重坠落。
四月二十,午时一刻。
宫城叛军或诛或降,各殿各苑皆已肃清,大战终至尾声。
萧元启形单影只,迈步走上朝阳殿前高高的长阶。与一个月前的兵变不同,羽林守卫们并没有逐殿血战,抵抗到最后。所以大殿外空旷的庭院中只有潮冷的雨水流淌,未见半分血色。
推开殿门,依然是巍巍明堂。金阶之上的御座空空荡荡,座上龙首须目肃然,俯视下方。
阴雨天气长殿无灯,光线略显昏晦。萧元启将长剑倚龙案而放,整理衣冠坐了下来,仰头望向殿顶描金雕花的宫梁。
廊外似有兵士整齐跑动的声响,他默默计算着步数,等待闭掩的殿门被人粗暴地撞开。
但是一切却很宁静。
两扇正门徐徐开启的时候,只有细微的吱呀声响起,轻缓而又从容。一条身影逆光站立,看不清眉目,也无须看清,因为萧元启知道那个人是谁。
“长林王爷没有立下诛杀之令,反而亲自过来,想必是还有话要问我吧?”
萧平旌独自一人迈过殿槛,缓步走到金阶之前,眸色中既有伤感,也有疑惑,“我总归要听一下你的说法。因为我自己实在想不明白,不过是短短数年,勾连外邦、出卖军情、刺杀朝臣、举兵谋逆……你究竟是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难道你真的以为,我是在你离京后才变成这样的吗?”萧元启挑了挑眉,在唇边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你想不明白,只是因为你从来都不在乎吧?无论是宗室还是朝堂,无论是大梁还是东海,你们要么对我不屑一顾,要么就拿我当作棋子。这浩浩天下,如果没有走到顶端,又何尝会有人真正关注我?”
萧平旌眉心拧起,失望地摇了摇头,“这些居然就是你的理由?无关你自己的权欲、贪婪和野心,全都是他人之责吗?萧元启,你抱怨世间冷漠人情淡薄,可你对待这世间,到底又有几分真心?”